刘洎腰杆停止,一脸正气,眼泪却只能往自己肚子里咽……
贞观以来,吏治清明,固然不可能天下官员皆清廉如水,官员们也自会为了前程、利益勾心斗角、暗起龌蹉,但影响巨大的贪腐现象从未发生,除去李二陛下英明神武的领导之外,也的确是时下大部分官员尚有几分底线。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没有谁当真风格高尚、两袖清风,但经由隋末乱世而来,亲眼见证了民不聊生、生灵涂炭,绝大部分官员都有着“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理想,事实上,只要不是丧心病狂之辈,在为个人攫取利益之同时兼顾民生并不冲突。
这还是一个珍惜羽毛、爱惜名声的年代,所以刘洎在皇权与名声之间选择了后者……
尚书省的官员面对义正辞严的刘洎有些发懵,即便门下省有封驳上谕之权,但是当陛下的圣旨当真被封驳,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震撼。
不过刘洎的话语清清楚楚,态度坚定不移,尚书省官员也只能忐忑不安的回转本部衙门,向上司禀报……
门下省衙门里则爆发出一阵欢呼。
“侍中铁骨铮铮,实乃吾辈楷模!”
“昔有玄成公,今有刘思道,犯言直谏、薪火相传!”
“侍中为国宰执,不受乱命,诤臣也!”
……
听着同僚部属的吹捧,刘洎勉强挤出几分笑容,回应着大家的热情,但是这副“欲哭无泪”的表情在旁人看来却是刘侍中“矜持”之表现,的确是一位品格高尚、不畏强权的模范。
*****
“你说什么?”
李二陛下瞪大眼睛,方正威严的面容上满是不可置信的惊诧。
他正听取李君羡对于城内舆论之回禀,尚未开始,便被匆匆赶回的尚书省官员给震惊了。
居然封驳朕的圣旨?!
尚书省官员将刘洎的话语一字不漏的复述一遍,然后便见到李二陛下从书案之后猛地站起,一脚踹在书案上,“轰”的一声书案倒塌,文房四宝以及堆积桌面的文牍散乱一地。
李二陛下怒发冲冠、血脉逆流,暴怒道:“刘洎狗贼,当着朕的面前答允得好好的,一回头居然敢出卖朕,不诛此獠,难消心头之恨!”
殿内内侍们吓得瑟瑟发抖,甚至不敢上前收拾狼藉一片的地面。
李二陛下眼珠子快要喷出火来,转身看着李君羡:“速速将刘洎擒拿,押赴此地,朕要活活剥了他的皮!”
这狗贼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一副忠心任事、言听计从的模样,孰料一转眼便换了面孔,其心可诛!
尤其是此举所引发的震荡势必波及朝野上下,使得他这个皇帝的威严大大受损,那些不明真相者不仅会为刘洎的“刚正不阿”抚掌叫好,甚至还会认为是他这个皇帝“昏聩无道”,才使得大臣封驳圣旨……
这如何能忍?
李君羡迟疑一下,躬身小心翼翼劝谏道:“陛下息怒,刘侍中乃尚书高官官,帝国宰辅,有权封驳上谕……若陛下因此见责,恐怕外界议论纷纭,有损陛下威望。”
“威望个屁!”
李二陛下暴怒如狂,又狠狠踹了一脚倒地的桌案:“朕乃九五至尊,口含天宪、金口御言,结果朕的圣旨却被朕的臣子封驳,无异于告诉天下人朕的圣旨乃是乱命,他刘洎是个刚正不阿、不畏皇权的‘强项令’!试问,朕定然被视为昏聩之主,与夏桀商纣一般无二,哪里还有什么威望?速速将其捉拿过来,勿要聒噪!”
李君羡依旧不敢领命:“陛下明鉴,方才末将尚未来得及禀报,如今越国公、卫国公请辞奏疏之内容早已泄露出去,长安城内舆情汹汹,官员、百姓皆震惊难解,认为朝廷不该如此苛待功勋,颇有怨言……”
“娘咧!”
李二陛下气喘如牛,只觉得遭受了泼天的委屈:“那是朕让他们请辞的吗?分明就是他们以退为进、要挟皇权的把戏!毋须多问,这些消息必定是刘洎放出去的,其目的便是让朕陷入进退两难之地,简直可恶!”
李君羡劝说道:“当下之际,陛下应当召集大臣商议对策,尽快消弭市井之间的流言,否则一旦这些流言酝酿开来,对于陛下的声誉损害极大。”
他可不想带着人去将刘洎抓回来,万一陛下恼怒之下将刘洎给杀了,自己岂非成了帮凶?事后陛下后悔,保不齐将黑锅丢在自己身上,他这个皇帝的鹰犬爪牙本就很难有个善终,若是再沾惹这件事,只怕死期不远……
李二陛下返身坐回椅子上,喘了一会儿粗气,略微冷静下来,也知道李君羡之言不假,这个时候若是严惩刘洎,岂非坐实了自己“昏君”之名,给那些自诩刚正廉洁的官员们攻讦、弹劾自己的借口?
“也罢,你立刻派遣人手收集城内消息,朕要知道舆论如何,以便采取应对。”
谷擿lt;/spangt;“喏!”
李君羡领命,赶紧转身离去。
他是真的害怕陛下控制不住怒火,从而派他去做出一些什么不管不顾的事情,导致最终难以收场……
待到李君羡离去,李二陛下将王德叫到面前:“去将朝中三品以上官员叫来,朕要议事。”
“喏。”
王德躬身领命退出,立即派人去往各家府邸通知。
李二陛下一个人坐在殿内,看着内侍们战战兢兢的收拾地上狼藉,愈发觉得怒火熊熊。
无论此事到底是谁的主张,结果都是严重损害了他的威望,这是绝对不能接受的。可是舆论汹汹,自己一旦坚持允准房俊、李靖的请辞,不仅声望受损,而且会导致更为严重的情况,那便是所有人都同情房俊等人、同情东宫太子,易储之路必将饱受阻挠。
虽然魏徵死了,朝中再无那般犯言直谏之臣,但贞观以来他施政开明,对待臣子优容宽厚,也助长了这些臣子恃才傲物、不惧皇权的底气,当真闹起来,还是敢跟他这个皇帝叫板的。
若是到了那一步,保不齐那帮家伙会在史书之中如何写自己,一旦对自己有所诋毁,还谈什么超越秦皇汉武、成就千古一帝?
不被后世骂做昏君就算不错了……
所以不能激烈应对。
……
半个时辰之后,朝中三品以上大员陆续到来,李勣、萧瑀、岑文本、刘洎、房俊、李道宗等人尽皆在座。
李二陛下怒气已经压制下去,命人奉上香茗,而后才看着刘洎问道:“门下省有封驳上谕之权,此乃朕授予之职责,以昭示朕广纳言路、虚心纳谏之决心,但朕乃帝国皇帝,口含天宪,刘侍中既然封驳朕之圣旨,需要给朕一个解释。”
帝王威严,展露无遗。
朕的圣旨的确可以封驳,但你们难道不知封驳之后的后果?必须给朕一个交待!
刘洎起身离席,来到李二陛臣之罪也。臣自知罪孽深重,故而恳请陛下允准微臣请辞,另择贤能。”
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满是正气,但心里眼泪哗哗的。
能够晋升至侍中这个位置容易吗?耗费了多少心血,坚持了多少时间,又有多少的卑躬屈膝、虚与委蛇,然而今日却不得不恳请辞官,以此来躲避随之而来的疾风骤雨,心里好似刀剜一样疼。
李二陛下怒极而笑:“呵呵,很好!房俊要辞官,李靖要辞官,这是他们主动上疏,朕体恤臣下,不忍拒绝,故而允准……结果你不顾朕的威严封驳了朕的圣旨,然后你也要辞官?”
刘洎满头大汗,不敢言语。
李二陛下环视众人,目光从每个人脸上一一掠过,一字字问道:“你们还有谁要辞官,不妨一并说出来。一个两个的吃着朕的俸禄,却专门跟朕作对,当真以为没了你们朕就成了孤家寡人,治理不得这个帝国,统御这了这个天下?”
说到此处,他怒气勃发,声色俱厉,甚至手掌拍着桌案,咆哮道:“来啊!谁想辞官一并说了,朕无有不允!”
面对李二陛下的怒火,堂上大佬们低眉垂眼,不敢吭声。
大家都了解李二陛下的脾气,典型的吃软不吃硬,谁敢在他发怒之时捋其虎须,那就得吃不了兜着走,更何况最近一些时日以来大家或多或少都听闻陛下脾性暴躁……
然后……房俊站了出来。
李勣等人都吃惊的看着房俊起身离席,之前房俊上疏请辞,大家一致认为此乃以退为进,结果陛下不按常理出牌,居然允准了房俊的请求,这就导致房俊弄假成真、进退维谷,而刘洎出于自身名望之考虑,封驳了陛下的圣旨,导致事态彻底升级。
这个时候房俊若是当众向着李二陛下叫板,继续请辞,不仅对导致下不来台的李二陛下怒火滔天,搞不好铁了心将其一撸到底,彻底不可挽回……
你既然战略失误,缩起头装怂便是,何必非得捋陛下虎须?
房俊来到陛先前请辞之奏疏,愿为陛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己!”
满殿皆惊。
就连盛怒的李二陛下都愣住了……这棒槌吃错药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