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冰朦胧中,只觉嘴唇发痛,嘴中发苦,睁眼一看,只见火把光照之中,一个只有四五岁的小娃,正把他的嘴唇扯得老长,给他灌黑汁。小娃见得陆冰转醒,小脸蛋兴奋得发红,边跑边叫:“阿珍姐姐,醒了一个!是我灌的!”。陆冰坐起一看,只见七八个小娃正在忙活,其中一个小姑娘,约莫十一二岁,看来是他们领头的,夸赞道:“嗯,算你的功劳“,走过来问陆冰:“你好啦?再喝些水”,递了一瓢水来。陆冰犹觉头昏脑胀,点点头道:“我好了,那两个人呢?”。片刻间另两个小娃也叫了起来:”这个我灌醒的“,”这个我灌醒的“。
陆冰大喜过望,叫道:”孙兄,沙兄,你们无恙么?“,待要站起,脑中又是一晕,跌倒在地。孙静,沙千秋齐齐回道:”我们无事,陆大侠勿动。多亏这帮小娃,否则性命今个便交代在这边陲之地啦,咱们多留些金银给他们“。
陆冰也甚是感激,问那小姑娘道:”多谢你们,你们谁家的娃娃,这么晚不回去,父母不担心么?“。阿珍道:”我们没爹没娘,住在佛堂里头的。今天我们进山来拾柴采药的,完了准备回去,那是另外一条道。小华...“,她伸手朝那刚才给他灌汤汁的四五岁男孩指了指,又道:”他嘴馋,非得来这溪边捉螃蟹吃,这才发现你们“。陆冰又感激,又心疼,把小华拉入怀里,狠狠亲了一口,道:”你是我三个的救命恩人,我必重重地谢你!“,便往身上摸去。孙静道:”不劳陆大侠,我这有“,将一锭金子抛了过来。陆冰接过,塞到小华手里,小华只是羞涩地笑。
孙静道:”阿珍小姑娘,你们救人救到底,我们这位陆大侠腿上受了伤,想在你处修养几天,钱财好说“。阿珍道:”你们先随我们回去,明天看孙大娘怎么说“。孙静,沙千秋便将陆冰扶上马背,众人又绕了十多里山路,来到一处破败的佛殿。此时已是深夜,断壁残垣之中,佛像坍塌,茅草丛生,显得十分萧条。只有几间背面的瓦房勉强支立。小孩们各自回屋安睡,并无人询问斥责。阿珍将一间陋室与陆冰三人住了,孙静先借来药罐,给陆冰熬了药喝,又替他按摩敷药,这才安睡。那屋顶塌了一半,半夜雨起,潲进许多水雾进来。三人勉强对付了一夜,第二日天不亮,便听外边起了争吵,听那小华哭着叫道:“这金子是他给我的!”。一个粗壮的妇人声音骂道:“你个没良心的,当初不是我把你从石嘴梁捡回来,你早喂了野狗了!你们这么些小东西,吃饭穿衣不要花钱吗?”,一把夺了过去。小华张嘴哇哇大哭。陆冰早已出来,伸手止道:“不须争!你是孙大娘吧?我再给你两锭,那一块便留给他罢”。
孙大娘转头笑道:“哎哟,扰了贵客睡觉,你这一锭金子够多了,不须再破费。他一个四岁小娃,拿块金子只会招祸事,你纵给我十锭百锭,我也不许他拿一锭到处显摆。好啦,这金子的事,大家到此为止,都不要提啦,免叫旁人听见了惦记。贵客们稍候着,我去割点肉回来招待”。陆冰见她并非贪财之人,大大放心。孙静又嘱她顺路买些敷药伤药回来。
孙大娘一去,直到傍晚方回,想那集市不下数十里之远。孙大娘做了几大桌酒菜,小娃们难得吃这么丰盛,个个夺酒掣飧,弄得满脸油花,一桌狼藉。陆冰问道:“孙大姐,这些都是些孤儿?你照料他们,你自己家呢?”。孙大娘叹了一声道:“我有什么家,这就是我家了。这都是是我娘当初惹得孽缘。此地穷乡僻壤,山民们过得都穷苦,孩子却生得不少,却又养不活,为了生计,只有扔掉。嗨,刚生下来的,一岁的,两岁的,乃至四五岁七八岁的都有,先给喂顿饱饭,往山里一扔,孩子走不出来,或饿死冻死,或被野兽吃进肚去,一死百了。你看这和我抢金子的小华,他就是我前年在山里碰到的,他那时才不到三岁的样子,我见到他时,他两只光脚板磨得尽是血,穿一件单衣,在山林里找路,手里抓了一只啃了一半的螃蟹,眼里只有恐惧,却没半点泪水。我从他眼里知道,他什么都是明白的”。
陆冰闻之,心痛不已,将小华抱到膝上,狠狠亲了他一口,半戏谑半认真说道:“你爹娘在哪里?你若是恨他们,只要点一点头,我就去杀了他们,好不好?”。小华只咧嘴一笑,伸手够了一只鸡腿来,抓住乱啃。孙大娘伸伸舌头道:“贵人说笑了”,又道:“这抛弃子女的做法虽然残忍,却已风行多年,成了习俗一般。也无人去管。直到有一年,我娘在山里捡了个襁褓中的女婴,看她虽然面黄肌瘦,眉宇间却很有几分可爱,奄奄一息之际,还对我娘笑了一笑。我娘不忍置之不理,便带回了家。我爹是个卖货郎,日子也很清贫,大发雷霆,把我娘撵了出去。我娘本来常受虐待,也不再回去,便在这佛堂里安了家,我也跟了来,我爹乐得如此,也从未来寻“。
陆冰道:”那女婴便是阿珍罢?“。孙大娘摇摇头道:”不是她,那是近二十年前的事啦,那女婴我娘养了只有两年,有一天突然不见了,我娘搜了几个月山,只捡到一双小鞋,料必是被野兽叨了去。我娘伤心了好一阵子,但陆续又收留了几个小娃,为了能让大伙吃上口饭不至于饿死,日日在深山采药,捕蛇卖钱,开荒种地,忙碌中渐渐也就忘了。后来我娘在十里八村出了名,人家有丢孩子的,干脆就扔在这佛堂周围,但也有心狠的,不顾孩子死活,仍是扔在山里头,所以每月她都要去山里逛三趟,每次都是好几天。她太苦了,太累了,住这佛堂第八个年头上就去世了,那时我已有二十多岁,就把这担子接了过来,至今也有十多年了。哎,我又无后,不知死了还有谁来担这差事“。陆冰道:”这些孩子中总有长大了的,既然受恩于此,如何不能反哺报恩?“。孙大娘道:“这些孩子长大之后,个个均远走高飞,我只盼他们能养得活自己就好,还指望报什么恩呢”。陆冰听了,喟然长叹。
阿珍笑道:“大娘,你也别老倒苦水,这几年有川婆婆的帮助,光景比我小时候好得多啦”。孙大娘伸手指头在她额上一杵,骂道:“你个小没良心的,你川婆婆一年顶多来一回,你就把功全记她身上啦”。陆冰笑了笑问道:“川婆婆是谁?”。孙大娘道:“她是个蜀中大户人家的老小姐,多年前路过这里,因为她自己身世也忒悲惨,所以很是怜悯我们,一年,或两年,要来一次,留给我们不少的钱财...”。正当此时,外间突然咳嗽了两声,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你们是在说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