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晋是在七月二十日上午接到孙传庭要他入西安商议军机大事的命令的,下午时他便亲率数十位亲兵一路由渭南赶赴至西安府。在他抵达西安府时这位年近而立之年的指挥使看见在西安府附近有规模相当庞大的部队真在统一进行调动。
“这是高英吾的人马,这边是那个左勷的,嘶……嗷,那边是王平的。”一面认识着赶赴西安将领们手下的部众,左晋一面感觉到有莫大的压力在肩膀上压了下来。
不会是皇上下诏要孙督师出关平贼了吧?
事实也的确如左晋所想一样,左晋在入总督府后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孙传庭的:“诸位将领,皇上要我们出关了。”
孙传庭说出这话的时候语气虽然带有着莫名的坚毅感,不过观察稍稍仔细的人便会看见孙传庭藏于眼角的那一抹无奈。
孙传庭早早的便去过了各个将领的兵营,诸位将领孰强孰弱他也在心中有了定数。但在这其中看上去最符合他练兵想法的还是只有左晋一人。
其他诸如王平、高杰、白广恩等人手下的兵将。可以说除了他们自己身旁的那一两千人马以外,其余都不过是刚会拿起刀刃的农民。
而且那些士兵们一个个的都缺衣少穿。
“让我们首先来商议一下出兵的时间吧,皇上已经把期限定下来了。是在本年的九月份,也就是下下个月之前。”孙传庭的背挺的很直,丝毫看不出来有任何泄气和颓唐的样子。在下面的一部分将领也不自觉的为这样的孙传庭所迷惑住了,他们甚至真的以为自己出关是有完全把握的。
但稍稍知晓局势的官员们便不会这样想了,就以高杰高英吾来说吧。他一听到孙传庭说要出兵荡寇,原本一张还算好奇的脸瞬间便拉了下来。别人是什么样子他不知道,他自己的兵是怎么个样子他还是知道的。
让一群刚刚拿上武器的农户去上战场,这无疑是一场对己方的屠杀。
“诸位有什么想法吗?如果没有那么我们的出兵时间就定在了八月二十五号。”孙传庭见着没有人说话,便自顾自的将日期给定了下来。至于为什么选在八月二十五日,其中的原因便在于二十五日孙传庭为本军所赶制出来的战车和火铳也终于要发配齐全了。
皇上会催他出关这是孙传庭早有预料的,所以自打除夕过后孙传庭便一直开始思考如何才能在出关野战的情况下尽力保全主力。而之前左晋所谓的车阵便给他这一思考以答桉,于是乎在四月观察左晋的车阵演练后他旋即回西安开始依葫芦画瓢。
练习的成果虽不像左晋手下的队伍那样进退由余,但用于自保还是堪堪够用了。
“好,那大家都将时间记住。我们在潼关汇合便是这个日子了......”在总督府的一片死寂中孙传庭的声音渐熄。
但正当孙传庭要把将下一个要商议的话题说出时,白广恩却站出来了。
“督师,此次出关我们是多少人马为好?”白广恩代替了以前牛成虎的位置向孙传庭问道。左晋默默的看着这位变节的农民军将领不免在心中重新想起了牛成虎的那一张粗犷面孔。
如果站在这里的是牛成虎就好了,左晋如是想到。但这绝无可能,牛成虎陪伴着原先的绝大多数秦军精锐都已经倒在了名为陕县的小县城下面了。他们的尸骨说不定都已经被豺狼给叼干净了。
“左勷军五千四百余人、郑嘉栋部八千六百余人、左晋部五千六百余人、高杰部两万四千余人、王定,官抚民两部共三万五千人马。如果再加上白将军你的及其陈永福其他人等的那便是八万九千余人。”
八万九千余人,左晋听着这数量莫名感到一丝不安。在他看来这近十万人的队伍里可以为战兵的又有几何呢?
不过半数而已,甚至更少。
“接下来就是要讨论如何克服河北了。”
“目前李自成军主力应当在襄阳附近,老夫以为本军应当沿黄河一线。过阌乡,克洛阳。随后一路向南,左良玉的部众会和我们的队伍在汝州汇合。”
左良玉会来?孙传庭的这一番话语顷刻间便在众位将领的心中激起了一层涟漪。尤其以延安府和宁夏府的王平、官抚民二人最为激动。他们二人与左良玉接触的最少,也怀抱有最大的期望。
既然左良玉可以来汇合那么总兵力便达到了一十五万之众。更何况孙督师现在又是总督八省军务的大督师,这些被总督军务的省份必然不可能不发一兵。
似乎赢面还是有的。二人如是想到。
但这样的估算还是太过乐观,当左晋听到孙传庭说出左良玉会来时只是在心中暗暗讪笑了一下。如果左良玉想要出兵的话那么为什么上一次陕州之战他不出兵呢?更何况上一次陕州之战左良玉离得还要近一些。
“众位以为如何?”孙传庭板着一张脸面朝着身前的诸位将领们问道。
“我以为不可。”见着周围人都没有站出来左晋满腹责任感的走了出来,他向着孙传庭行了一礼随后说道:“孙督师,属下以为左良玉必不可能来。还请督师深作考虑。”
“无论来不来,只要左良玉可以牵制住一部分李自成的人马即可。”孙传庭摆了摆手说道:“更何况此次是皇上下诏,左指挥使你多虑了。”
“是。”见着孙传庭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左晋也只好缓缓退了回去。
“诸位还有其他意见吗?”回答完左晋的问题孙传庭环视众将领一圈,见着众将都不约而同的保持着沉默他也只好继续到下一个要商议的话题、
这样的所谓商议一直持续到黄昏时分,孙传庭终于将眼前的这些将领给全部安调完毕。大军的先锋是左晋和高杰,中军由白广恩、陈永福等人率领。在队伍左侧的是一向心胸狭窄的左勷,右侧则是缺席的郑嘉栋。
而队伍的后卫则是落在了王平和官抚民这二人的手上,他们大多时间都躲在边境的城墙里的。在出席的众人中他们的战斗力也是最弱的。
“呼,各位可以回去了。”孙传庭长呼出一口气,将队伍安排完毕后他不自觉的觉得自己的头发又花白了几分。
“遵命。”下面的众人齐声说道。
“走吧。”孙传庭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可以退下了,而他则是最后一个离开总督府邸的。他用手强撑着自己的身子站起来,长时间的久坐让他的下半身有些微微发麻。
“唉……”走出总督府的孙传庭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终于将脸上那一副名为坚毅的面具给摘了下来。现在一脸愁容的他不像是一位总督八省的督师,倒像是一位知晓田地颗粒无收的老农。
孙传庭骑着马孤身一人缓缓由总督府向他的宅邸而去。七月流火,但燥热的风吹不散孙传庭心中的悲凉。他料想自己应该是很难再重新看见西安总督府的这一块牌匾了。
“我出征后,你们怎么办?”孙传庭回府后,他将他的视线转到了他的妻子张氏的脸上。这位发颜渐老的女人已经不知道陪他过了多少个日夜春秋了。
“那伯雅你为何又要如此心急的出征呢?”张氏巧妙的将问题重新转了回来。这位年近四十的女人转过头默默看着孙传庭问道。
“唉......大丈夫有何面目复见狱吏呼?“
“呵。”听到孙传庭的回答,这位被孙传庭在左晋面前嬉为黄脸婆的女人低下头苦笑了一声。“大丈夫报国,何必忧其妻小?”
“嗯。”孙传庭点了点头,但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似乎是听不到结尾的叹息声。随着夜色渐深孙传庭忽地仅仅抱住了他的妻子张氏。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孙传庭小声道。
“还不开门!左指挥使回来了!”在半夜时左晋才匆匆赶回了潼关。
在城楼士兵刚刚将门打开后,左晋旋即策马入潼关内。他的目的地在郑嘉栋所在的府邸。
但刚行至一半,左晋的旅途便止住了。
伴随着漆黑的夜色他看见一位身材壮硕的男人醉倒在军营附近,不仅如此男人的身上还穿着一身明军的千户服饰。
“这是谁?实在是太不像话了。”大战在即,左晋看到这样的场景心中不免稍稍有些怒气。潼关的千户他都识得,他倒要看看是谁在这里醉的不省人事。
“啊…左千户啊。”醉倒在地上的人左晋相当熟悉,是那位在千钧一发之际曾救过他一命的隆三喜。
“你在这里做什么?”左晋下马将那位醉的不省人事的隆千户给扶了起来问道。
“嗷,左千户啊。这不是老徐他喊我出来喝酒嘛,这一不小心我就喝多了。”隆三喜的一整张脸都因为醉酒而红的不成样子。
“老徐?那个老徐?”
“怎么你忘记了?徐梦虎呀!说起来老徐嘞?他刚才还在我这里的……”
看着还在地上胡言乱语的隆三喜左晋不免的有些同情,他喊上身旁的几位亲兵将对方背回了军营之中。
在背着隆三喜回营时他忽地感觉到自己的背上有些湿润,他一开始以为那是隆三喜喝醉后流的口水。但等到他将外层的衣服脱下后他才缓缓回忆起湿润的那个位置对着的应该是隆三喜的眼眶。
等到左晋出来时,他自己的身上也跟着带上了一丝酒味。这样的一丝酒味让他情不自禁的思考了起来。
徐梦虎,左晋在心中咀嚼着这一个男人的名字。徐梦虎的样貌仍旧刻在左晋的心中,这位陪他一同由京师而来的同袍早早的便死在了河北一处不知名的土地上。
但值得左晋咀嚼姓名的又何止徐梦虎这一个人?蒋为到、孙谮、章翁一、还要许许多多的面孔在左晋的心中浮现。他们或是左晋的亲朋好友,或是左晋在大同认得的一些同袍。
但他们都死了,都死在了看不到家乡的地方。
唉~左晋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这次出征他的心中实在是没有什么把握,如果说上次还算有一些胜算的话,这一次左晋实在是不知道己方的胜算在何处。
左良玉吗?呵,想到这一个名字左晋便不免苦笑。谁要是信了左良玉的话,那么说不定被卖了的时候还在帮这位平寇大将军数钱呢。
我恐怕也要死了。左晋难免在心中如此想到。
忽地,他想到了那些一直陪自己走过来的人们。他将薛仁义那些人从松锦一路带出来的结果竟然是死在李自成的手上,这实在是有些讽刺。
左晋不乐意死,他想要带着更多的人活下去。但赢了就一定会有更多的人活下去吗?大明的官制腐败左晋是历历在目的,这样的一个朝廷,这样的一群肉食者。就算他们继续统治下去,天下的百姓便一定可以过上好日子吗?
“呵。”左晋苦笑一声。
他想不明白了,他想不清楚自己该站在哪一个位置了。
他应当是要活在一个更加和平的年代的。
“左指挥使,还去郑总兵那里吗?”左晋身旁的一位亲兵见到左晋驻足不前后便发问道。
“不去了。”左晋摇了摇头,对着士兵说道:“回营吧。”
“是。”
回营后左晋并没有直接睡下去,他在房中觉得太过燥热后便带着一张凳子走出了房门。他将背靠在了自己房子的墙壁上,一张迷茫的脸呆呆着望着天空。
夜色下的天空繁星闪闪,在天空中央的地方那些星星似乎组成了一道河流的样子。而在星河的远处则是一个茕茕孑立的残月。
左晋看着那残月,数个问题忽地从他的心中浮现。
他该怎么办?
薛仁义那些人该怎么办?
他部下的那些被强征过来的士兵们该怎么办?
这个世道里那些受苦受难的老百姓们他们该怎么办?
但繁星与残月给不了左晋以答桉,在夜色里左晋可以感受到的唯有些许微风吹过树叶时的莎莎声。
看来夜要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