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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透身,秋雨当道,半夜里当南离踩着泥泞在塘马的引领下,找到带着几名青壮放哨的赵家坝的茂丰,才终于寻到宝和寨残存乡亲藏身所在,借着火把光,一见眼前情景,南离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了。
乡亲们衣不蔽体,狼狈不堪,青壮几乎都带伤,只有路边一间破庙把老人、娃娃拢在里面躲雨,其余的人们就窝在树下、沟边的烂泥里等待着不知何时才能出现的希望。
还是慕老三喊一声:“赵大哥来了!”人们才挣扎着起来迎他。
一位老人从怀中掏出半只不知什么煮熟的根茎,抖抖索索地问南离:
“赵小哥,吃了么?”
南离接过这不知什么的食物,眼泪“刷”就下来了。
在窄小破旧的土地庙里,看到元辰躺在地下,把一只已经断了手臂横吊在胸前,南离已经没有眼泪了。
如果两川百姓各种遭遇各路兵匪荼毒的景象,南离过去只是事后耳闻,目睹的也只有萧条死败的村落与无人收的野骨,今日却如痛在深髓地感受到了身边人遭际兵燹的痛苦!
“人老了,不中用了……!”元辰见到一身雨湿白袍的南离,第一句竟是无奈自嘲地苦笑。
南离跪坐当地,低头向这位依旧保持云淡风轻神色的老人自责道:
“怪我大意了,一直不曾顾得这边,觉得您与席伯在,老三也回去了,定然无虞的……”
南离仰头,把泪水咽了回去:
“唉,也怪我这番来接的太迟了……”
元辰忍痛笑笑:
“莫要自责,怪……咳咳咳,怪你,什么,乱世,就是……这般,你来了,乡亲们有个交托,我也就……放心了。”
元辰这时已经是强撑,眼中神采忽而焕发忽而黯淡,南离知道不妥,就不令其再说话,传了营医来调治。
小庙很挤,几个人拥在庙门口,元辰的两个儿子为南离讲述这几日逃难的情形。
那日慕天蚕爆发奋勇,带人夺回宝和寨后,安葬了一众罹难的乡亲,大家一商量,只能先往邛州寻南离求救,否则被掳往摇黄营中的妇人、青壮、家小根本无法去夺回。
于是慕老三留下人带路,自己先带着几名伴当,日夜兼程赶往邛州。
这时成都只有杨展的四名裨将,号称四营,实则不足两千。
慕天蚕不知后来杨展与南离之间的故事,不敢经过成都,还是抄小路赶奔的邛州。
而余下的两千余众老弱乡亲,互相扶老携弱,踯躅于山间道路,赶上秋雨连绵,冻饿不堪,许多人就扔在了路上。
这日终于赶到牧马水,无法渡河就被一股摇黄贼追及,靠着剩余的青壮死战,才算挡得一挡,都落在这山间避难。
摇黄贼见宝和寨青壮拼命,也不进逼,而是远远缀着,要么是在等这些人冻饿不堪时无力再战,要么就是在等后面大队上来。
如果南离再不到,摇黄贼复至,乡亲们就再也没有抵抗之力,只怕到时候连拼命的力气都没有,妇女们自尽都来不及。
南离还在强抑怒火,问道:
“这股贼人在哪里?”
“就在山后十里的村庄。”
“有多少人。”
“千人左右,有马数十。”
“张翦,汝为前锋,吴元龙押后,慕天蚕随军为辅佐,今日务要破此贼寇!”
“南离大哥,我来带路!”
元辰的次子元简还要请命领路,但南离素知他们兄弟两个都是书生,自然不可能再令之上阵:
“不必,委派个识路的即可,你们留这里照顾元大伯。前面不远有个村子,还有些房屋可以避雨,先带乡亲们移到那边去。”
到傍晚时,张翦、吴元龙、慕天蚕气势昂昂地返回,押回几十名俘虏还有十几匹马,不仅俘虏羸弱,连马都饿得廋骨伶仃。
张翦禀报过战况,向南离道:
“您知他们队伍里为啥有马吗?”
“怎么?”南离也觉奇怪,寻常队伍,甚至清兵,都饿得杀马,怎么这里打一小股土匪就抢了二十几匹马。
“马比人娇贵值钱,他们首领有话,宁吃人不吃马。”
这里刚寻到避雨处,见了摇黄贼的俘虏,宝和寨的乡亲们可不管那个,有力气的抡棒子就上来打,南离没发声但也没管,心说拦不住打死就打死吧,这些人渣留着也费粮食。
不过好歹还是被南离教育过的崇义营的战士们给拦下了。
幸亏张翦、吴元龙他们也都知要留活口问话,因此审过俘虏,就知了这帮摇黄贼的近况。
今日破晓时分,正好雨住,张翦、吴元龙有乡亲带路,很快寻到这一伙穷凶极恶的摇黄贼,当即突上接战,不想这一小股摇黄贼不禁打,猝然遇袭一打就散了,大伙儿抓到俘虏一看,这些家伙惯战奸猾,却人马羸瘦,根本不堪一战。
宝和寨遭此劫难,只怕就因对方人多势众,如蚁如狼。
这时再把捉住的俘虏一问,原来这就是欧阳直先生的老相识,行十万呼九思手下一部向成都资简一线探路寻粮的,大贼头争天王袁韬、行十万呼九思还在后面老远的南充、定远、遂宁一带盘踞未动呢,正饿得到处挖老鼠、找粮食,寻哪怕有一点收成的田地。
闻得摇黄贼大队散驻资简且疲惫羸弱,诸将纷纷请战,南离也决心就此动一动祸害两川多年的袁韬、呼九思,当即传令点兵整备,派塘马探路,分陈登皞一部人马护送乡亲们往新津暂避,随后转徙邛州,其余诸将明日循小路赶奔简州。
诸将领命各自回去整备,恰在此时,有亲兵来报:
“夹门关塘马十万火急!”
南离传进塘马,拆开火漆军报,看罢只觉一喜一忧,眉头微蹙难舒,沉思片刻传令:“击鼓,聚将!”
刚刚散去就再次聚将,大家伙都知道定是有事,很快重新赶回。
果然待诸将到齐,南离通报当面摇黄贼近况及夹门关军情,诸将七嘴八舌再商议下一步的动作,一下子就乱了起来。
张翦、韩羽等人依旧怒极,就待南离发令,欲待与摇黄决一死战,尤其幕天席地哥俩,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夺妻之恨怎可相忍,宝和寨的亲兵少年更不消说了,只要发兵,定要打头阵。
而陈登皞、吴元龙连同张英兴,却力主回师邛州,备御夹门,毕竟摇黄寻不到粮,暂且无力过境成都,何必劳师袭远的去资简一线寻之决战。
这么一说,张翦就言:“不若兵分两路,咱自家带兵去寻摇黄,张应兴回去对付曹勋,镇帅坐镇邛州。”
陈登皞一咧大嘴:“得了吧,咱就这么仨瓜俩枣,还要分作三处,生怕人家不知道咱们兵少?”
大家都是一夜未睡,天色大亮时分,已是诸将云集,三军齐动,南离一直戎装挂带,刀不离腰,马不离鞍,此刻却手扶摆放地图作为帅案的供桌陷入沉思。
摇黄人马不同于曹勋,老奸巨猾,无论对上南明官军、达子清兵、西营兵马,他们都是很难缠的对手。
这些人渣行的是一种狼行之策,大头领下各自都有小头领,遇弱群起啸聚,遇强四散奔逃,即便拿住了大头领,哪怕杀了或是捉了袁韬、呼九思,也去不了根,不定哪个小头领起身一呼报号,就又四方啸聚汇集,新的一股摇黄贼就起来了,只不过行十万换作行百万,争天王换个争地王。
难离也踌躇着难以决断,正在争执不下的时刻,元辰的长子来寻南离:
“南离兄弟,父亲请你进去说话。”
南离担心元辰的伤势,只好先放下争议,跟着元灏来在这所破庙。
见南离急匆匆赶来,元辰勉力支撑身体,有气无力地问南离:
“你们在争执……”
南离苦笑:
“只是军中军议,大家有不同之义,这是常事……”
元辰喘息一番,才道:
“你已经是一方镇将,而我不懂军机,但有一句话,不知还有没得用处……”说着还要起身一些,南离与元灏赶紧搀扶:
“元大伯,您说。”
元辰缓慢却清晰地说道:
“大局为重,先保根本。根本之地来之不易,怎可轻弃?”
这一瞬间,南离又看到了那个与自己在沱江边指点江山的大明腐败官场退身而出的清流,长吁一口气,闭目摇了摇头,一咬牙谢道:
“南离受教了,多谢元老指点,还是先送您到邛州养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