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曼家族,邓普斯的芝农·康拉德·鲁宾·罗德里克·诺曼男爵到——!”
每一个功勋贵族的名字都可以写得很长,因为贵族们有每逢大事给自己添名的习惯,平时相互交流可以只称呼首尾姓名,但是正式场合公开唱名就需要把一名贵族的所有名字念全,这是必需的礼节和尊重。
芝农是苏帷父亲的本名,康拉德是男爵教父的名字,鲁宾是男爵当年参与过的最大战役,他在战场上得到了荣耀,获封男爵爵位,于是添在了名字里面,罗德里克则是男爵领土地的名字,是挂在最后面的头衔。
领地头衔是跟随着土地走的,谁分封到罗德里克这个地方当男爵,谁就可以称呼自己为罗德里克男爵。
倘若有一天苏帷父亲获得了更多男爵领,他就需要选择一个主头衔作为姓名的第二位,直到他获得更高一级的伯爵领或者把男爵头衔分封出去。
邓普斯则是苏帷父亲的绰号,意为“骄傲而有力的人”,贵族之间只谈姓名会有相当多重合的情况,这时候就需要绰号来区分具体的人。
有时候一家子爷孙三代会共用一个名字,或者把后裔的名字取得与祖先的名字相同,这样可以象征家族血脉和精神的传承,在血脉悠久的贵族里面相当流行。
在伯爵宴会上只有男爵起步可以拥有被礼宾唱名的资格,苏帷等人可以跟随诺曼男爵入席,但是在名称上就是“男爵麾下忠诚的骑士们”,不会在礼宾单上拥有自己的名字。
在使者的引导下,苏帷已经在城堡里面穿越了漫长的门廊,然而他们一行人甲胄在身,不适合就这样闯入宴会厅,都需要去更衣室换上得体的贵族礼服。
兰威王国推崇黑色云纹锦织,而苏帷一直不喜欢礼服高领的罗圈褶皱,像是蛋糕一样堆叠起来,是一种炫耀式的装饰——他觉得这种衣服看起来有点傻,而且那种高领很扎脖子。
从贵族的审美来说,这种高领层层叠叠,非常花哨,把整张脸包围起来,可以显得人的脸部非常小巧,而且束缚住了脖子的活动,让人不得不把头部时刻保持高高抬起,不能弯腰驼背,显得贵族端庄优雅。
这种高领在贵族妇女中率先流行,然后扩散到了整个贵族圈子,并且慢慢形成了一股攀比之风,越做越大,越做越精致,这样能够代表地位高并且富有,但是为了保护其不变形,会使用大量浆糊,甚至把底部用铁丝做一个撑圈。
在苏帷看来设计成这样纯粹是受罪,赶赴刑场的犯人带着的枷锁都比这个舒服,至少没有那一圈尖刀一样的铁丝箍着——索尔金大帝对此具有相同意见,于是大规模地打击不正的攀比之风,禁止礼服设计成这种样式。
伯爵准备的礼服已经说得上是款式齐全,但是不可能适应每一个人的身材,只有觐见国王才会被要求量体裁衣,并且专门负责的宫廷理发师会为其修剪胡须和发型。
苏帷在亮如白昼的走廊里面跟着父亲一起来到了宴会厅,显然诺曼男爵不可能是第一次来这里,对路线是相当熟悉,毕竟贵族之间总有一种默契,会在宴会中途假装自顾自晃悠,然后不约而同地来到阳台密谈。
艾德文伯爵的富有在他的城堡里面体现得淋漓尽致,作为坐拥诺伦城这座海岸明珠为封地的贵族,他的口袋可以说是收纳着整个红色海岸的财富。
地毯是红丝绒的,走到哪里铺到哪里,墙面不是清水一样的白漆,而是彩色的颜料,上面绘制有简单的花纹,采用的壁灯使用了大量生铁,城堡里面灯火通明,把天花板上面打碎拼凑成家徽图案的水晶石照得虹光夺目。
在苏帷进到宴会厅的那一瞬间,精神念力就像闪电一样迅速地扫视了一遍里面的格局,没有人察觉得到他这个小动作,在外人眼里他就是一个跟随在男爵身后的英武骑士,始终镇定自若地目视前方。
灯光首先吸引了苏帷的念力感知,因为他在光线里面感受到了魔力和火元素的波动,悬挂在宴会厅吊顶的水晶魔法灯绽放出来的亮度堪比白炽灯,比男爵城堡里面使用的蜡烛明亮得多。
魔法灯使用的水晶里面被手艺精良的大匠掺入了金丝,很好地协调了暴烈的灯光,让宴会厅里面像是温暖地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之下,仿佛光线都有了形体,彰显着此地主人的优雅品味和慵懒的贵族气质。
宴会厅里面同样大量使用魔法物品,餐盘上面都盖着银质的罩子,里面的餐点早已经从后厨做好然后被放在里面保温,被魔力捕获的火元素就像温顺的羔羊在里面驻留,时刻散发出合适的热量。
火元素在神秘学中象征“改变的热力”,变换是其本质,苏帷曾经看见过这样一句话:“火是严冬,却带有温度。火是暖春,却会耗尽一切。”
在炼金术师手里,火元素往往展现出暴力与毁灭的一面,变换是剧烈的、无情的,经常作为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力量来源,或者在物质转化的过程中作为再造的锻锤。
到了魔法师手里,象征抗争与力量的火已经不仅仅是战争魔法的组成部分,还可以被应用在日常生活里面,不乏魔法灯和魔法壁炉一类的量产品从工坊里面流出,消费者基本都是贵族和富商。
本来炼金术师才是专门研究火元素在“技艺”与“塑形”方面的大师,但是由于念力天赋过于稀缺,出师的学徒们都被要求在战争和毁灭之道上研究,武器方向完全占据了他们的视野。
反而是数量更大的魔法师们,他们里面不少人天赋不足,为了寻找自己的价值、避免和天才们相互竞争沦为车轮底下的尘埃,放弃修习杀人技艺,而是把研究课题放在了生活领域,转头去开设自己的工坊,并且借此积累了羡煞旁人的财富。
河谷地没有公爵,这里的伯爵直接被王室册封,中间少了一层契约义务的盘剥,加之本身出产富饶、商贸繁荣,艾德文伯爵有此财力是很正常的事情。
诺曼男爵的莅临给这场宴会溅起了波涛,全场霎时安静下来,像是释放了一个噤声领域,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礼宾的唱名吸引,目光放到了门口。
前一刹那,宾客聚成一个个圈子,一小群一小群地相谈甚欢,下一刹那,大家都向着男爵举杯,有些熟人立马朝着大门凑了过来。
芝农·诺曼在河谷地可以说是鼎鼎大名,他以个人武力获得了爵位,迎娶了高于自己家族地位的贵女,他的猛人事迹放在贵族圈子里就成了勉励后辈的活例子,名声传得很远。
不过举这种例子的时候,非贵族的总是着重强调付出的汗水,对其进行各种文学修饰,营造耕耘就有收获的努力氛围,而贵族家里会强调背后家族的运作,告诫贵族子弟要亲族之间相互帮助。
很少有人会把成功的原因归于诺曼男爵的天赋和一点重要的运气,他们把每一个战场发迹的人抽象为一种标签化的产物,心目中的刻板印象会决定他们的评价,于是战士那坚毅的一面在贵族圈子逐渐隐没。
这是王国的有志之士都渴望杜绝的现象,因为一旦尚武之风逝去,一个王国就会逐渐变得软弱可欺,灭亡的脚步就会悄无声息地临近——好在索尔金大帝就是当今时代头顶上的悬剑,规范着历史车辙的走向。
眼见宾客都被自己父亲吸引过去,苏帷可以很自如地混到餐桌旁边,从侍从手上端着的盘子上拿了一杯葡萄酒,坐在角落处的长椅上,静看宴会厅里面的场景。
金碧辉煌,贵族们身上的珠宝形成了运动的色彩,彩色羽毛、宝石、金银首饰和绫罗绸缎缔造出财富的漩涡,盛装出席的宾客就是这幕戏剧的演员,脸上挂着名为人设的面具。
这种戏剧名为贵族人生,开幕远在奴隶制诞生之时,谢幕还在漫长的历史车辙以后,没有幕间休息,哲学派称为长着两只脚却没长羽毛的鸟儿为其演奏靡靡之音。
诺曼男爵引发的动静很快就消弭在财富的秀场,大家再次分成了自己的圈子,少数人站在圈子中间,谈吐风雅大方,用的都是老贵族惯用的慵懒语气,捏起来的腔调就像是端在枝头的飞鸟啼鸣,披着一身华丽的羽毛。
有些宾客听久了一群人中的话题,总不忘端起一直没动过的、摆在眼前银盘上的酒杯,轻柔地、平滑地告辞,在一个个圈子中穿梭,寻求令他们感兴趣的话题,给宴会厅内流动的缤纷色彩再添上一笔。
有时候,一个新人端着酒杯加入谈话,一句幽默的开场词就能引得人群中爆发出欢呼精彩的笑声,这种优雅下的热闹就是宴会氛围的润滑剂,已经是贵族教育的必修课了。
苏帷很快就在人群里面找到了自己的目标,端着酒杯慢慢走到了那些圈子里面,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然后等着圈子里的人注意到他,平滑地离开话题。
诺曼男爵之前就嘱咐了次子要在诺伦城跟家族里的其他小辈打个照面,苏帷对他们的印象只在父亲展示给他的画像,想来对方那些人也是。
交流是平和的,毕竟距离产生美,家族支系之间没有聚在一起,到了各个领地就像篝火中被风吹起的火星,散得漫天夜空都是,亲戚们没有了直接的利益冲突,面容自然看上去就显得美好起来。
苏帷这次沟通的亲戚都是跟自己平辈的,有的已经像他一样被册封为了骑士,人数不多,毕竟河谷地这块就是王国有数的家族都在里面掺了沙子,血脉联系不像王国腹地那么紧密。
有父子两代人直接为艾德文伯爵效力的,他们的前途不需要跟苏帷这些人争抢,这次如果有了足够的功劳自然有机会捞到一块封地。
同时需要保障封地在另外两家伯爵领地的亲戚,家族不会希望他们在这场战争中把性命丢了还让封地成了端上桌瓜分的战利品,到时候见了面都得手下留情。
苏帷在今天宴会的任务是圆满完成了,如果他已经身负战功,那么就需要在全场贵族面前混个脸熟,免得分领地的时候遭人嫉妒,毕竟家族关系网不在苏帷这里,出门在外只能代表自己,而不是诺曼家族。
他重新端着酒杯回到了角落里,还在桌子上拿了些饼干,用酒杯中馥郁的葡萄酒蘸了蘸,慢慢地磨牙齿,把饼干在嘴里抿开,消磨着漫漫长夜的时间。
父亲诺曼男爵俨然是一个圈子的中心,但是这种主持话题的人总是会变来变去,他很快就摆脱了贵族之间繁杂的问候,回到了次子身边。
“艾德文伯爵为何没有露面?”苏帷向父亲发问道。
诺曼男爵顺势在长椅上一同坐下,倚靠着丝绒面的椅背,对次子解释道:“领地兼并从来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他并不会为此着急。”
苏帷可以说很熟悉贵族这个群体了,但是他在这片大陆终究只是生活过十几年,倘若把时间拉长就能更宏观地观察领地的变化。
很多中小贵族获得封地以后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陆续丢掉,这个时间通常就是几十年,没有数代人努力耕耘领地,积累底蕴和影响力,就站不稳脚跟。
相比之下,伯爵就是盘踞在领地上的老虎,或许一时把嘴边的肉分给了其他贵族,但是他们可以很轻松地依靠固有实力去消化掉新吃下的肉,而不需要像新田一样翻土施肥。
看似每次风波之下伯爵吃得都不多,日积月累以后就是一个大数字——强者恒强,这是顺水推舟的道理,不是伯爵自己刻意收束、注意吃相就可以避免的。
于是王国每一家伯爵,只要有了封地,都会上了王室的名单,向领地掺沙子的行为从来没有停过,贵族们也是乐意与王室奉陪,毕竟谁都不想家族拘束在永远的一亩三分地。
利益交织得就像一张蛛网,谁家大贵族发展得气焰嚣张,都会被王室敲打下去,下有对策的贵族们就经常联合起来跟王室演戏,表现出一副领地不和,相互博弈的模样。
然而利益是永恒的,面对这种情况,王室只需要主动乱了土地法理,把毗邻的大贵族互封对面的法属领地,下面的贵族自然就会真正地对立起来。
当代索尔金大帝的习惯依然是按照法理分封,甚至带头梳理了一遍漫长历史积累下来的土地问题,因为乱了法理会削弱一个王国的综合实力,大帝有把握压住麾下所有封臣,自然就不需要合纵连横。
“亲戚们我都打过照面了,他们看上去很忙。”苏帷向父亲汇报自己的成果,实际上贵族在宴会上总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些应该都被父亲看在眼里。
“他们硬实力不足,不像我们家能带出这么多精锐,这么一场战争摆在面前,需要拉拢的中间派太多了,这些天在备战以外,应该都跑了不少贵族府邸送礼。”
苏帷慢慢品尝如血一般殷红的酒水,冷静地思索河谷地的地图,推演着战事可能的走向,以及让哪块地的贵族绝嗣最有性价比。
宴会依旧是歌舞升平,然而撕开贵族一片祥和的面具,就能在下面看见急不可耐的面容。
今天的夜还很漫长,而战争的血红黎明就在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