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3章忧国
最后一次小朝会不欢而散。
但再怎麽不开心,第二天小皇帝还是装作高高兴兴的样子给宣布封印,给大家放假。
绝大多数官员放假回家过年,只有少部分人留下轮流值班。
杨士奇年纪已经很大了,他平时都很少上朝,更不要说值班了,
自正统四年后,他就逐渐将手中之权让渡给手下,减少政务。
小太监恭敬的扶着杨士奇,低声道:「陛下要见阁老,小的奉先生之命来接阁老。」
杨士奇笑吟吟的颔首:「多谢王先生。」
杨士奇到御书房时,王振亲自迎出来,站在门边微微躬身,笑道:「阁老请。」
杨士奇微微颔首,扶着小太监的手一用力,走进去。
年轻的皇帝正侧身站在一张巨大的地图前发呆。
杨士奇站定,就要跪下,被回神的皇帝叫住,「快扶住先生。」
皇帝自己也上前拉住杨士奇,「先生何须与我多礼?」
杨士奇:「礼不可废。」
皇帝挥手道:「这些都不要紧,先生你来看。」
他拉着杨士奇走到地图前,指着西南方向道:「思机发一家妻儿都被王将军擒获,云南已被收复,只是可恨思任法和思机发父子逃到了缅甸,而缅甸阴持两端,迟迟不肯交出人犯,这说明朝廷的威势在西南一地还是不够,若再进兵,问罪缅王,从此西南各地再不敢阳奉阴违,怠慢朝廷法政。」
杨士奇眯着眼睛去看点头,摸着胡子道:「陛下,麓川之战打了这麽多年,不仅将士疲惫,百姓也疲惫,国威要扬,但为此大肆消耗国财就不值得了。」
小皇帝收回手,「先生也觉得我不该打这一场麓川之战吗?」
杨士奇微微摇头,「不,仗要打,却要看怎麽打。」
他叹息一声道:「思任法父子几次违逆朝廷,对陛下出言不逊,若是不打,朝廷威势尽去,西南其馀藩属国怕是频起谋乱之事,但……为打这一场仗付出这麽大的兵力财力,不值得。」
他道:「去年思任法父子求和,陛下应该同意的。」
小皇帝脸色黑沉,不说话。
去年王骥大胜,思任法父子上书求和,朝廷一半的人同意,一半的人反对。
皇帝觉得,他们闹了那麽大一场,结果认个错,求个和他就既往不咎,对思任法父子也太优容了。
他胸中那股气散不去,加上王振也很是赞同他的想法,所以他才没同意,而是让王骥继续打。
只是没想到,之后的战事起伏不定,有赢有输,为了赢,他们只能投入更多的兵力和财力。
小皇帝牙齿轻碰,两颊缩紧,片刻后才道:「先生认为此时兵力应该放在西南边境,还是北边?」
杨士奇:「北边。」
他顿了顿后道:「瓦剌近些年来日发强盛,多次强占鞑靼的草原和牛马,现今,鞑靼的势力已经被压得向大明靠近,脱脱不花和也先狼子野心,来往甚密……」
他放慢了语速,喘了一口气后道:「陛下,在中国这片土地上,自古以来,由北向南攻打容易,由南向北攻取,难啊。」
小皇帝不屑地道:「先生,不过是些蝼蚁,怎麽扯到卫国之战上去了,区区蛮夷,还不足以论守国之战。」
「治国当居安思危,」杨士奇顿了顿,见皇帝面色不悦,就笑道:「当然,以陛下之雄姿,这都是小事,大明兵强马壮,倒不必太过忌讳。」
小皇帝点头,「这些都是小事,银子才是大事。」
他道:「只要有钱,军备跟得上,我大明将士何惧?」
杨士奇沉默不语。
小皇帝见他不吭声,就直接问道:「先生,您就是江西人,您说,江西的银矿是怎麽回事?」
杨士奇沉默一瞬后道:「左不过是当地的官吏私开银矿,或是地主士绅偷采,贿赂了官员。」
小皇帝气得拍桌子,发怒道:「当查!」
杨士奇低头垂眸,片刻后道:「陛下,江西的银矿一年不过数千两之数,于国库来说杯水车薪,国库空虚不在于银矿,而在于其他。」
小皇帝:「小不治,如何做大?不过先生以为国库空虚的问题在哪一方?」
杨士奇:「在吏治,在赋税。」
他道:「普通百姓缴纳的赋税已经很重了,但国库却入不敷出,其问题出在吏治,也在花销奢靡,陛下要想整顿国库,就要整顿吏治,还要整顿内廷和宗室。」
小皇帝眉头微皱,「整顿吏治……先生主持如何?」
杨士奇直接就拒绝了,他都七十九了,走路都困难了,哪有精力再去整顿吏治?
小皇帝趁机问,「先生可有推荐的人选?」
杨士奇垂眸想了想后道:「前大理寺少卿薛瑄公正严明,不畏权贵,或许可以一试。」
皇帝有些不开心。
薛瑄被他罢官逐出京城了,而且他曾留下话,不许他再入京城。
把他找回来整顿吏治,这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吗?
皇帝问,「还有谁可以胜任?」
杨士奇心中微微失望,但面上不显,依旧笑吟吟的道:「兵部右侍郎于谦,性格刚毅,也可一用。」
皇帝:「于谦?」
杨士奇颔首,笑道:「他现正在巡抚河南丶山西等地,陛下若要整顿吏治,可将其召回启用。」
皇帝若有所思。
杨士奇被送出皇宫时天已经快黑了,但家门口依旧有不少同僚等候。
有文臣,有武将,也有勋贵。
一看到杨士奇,他们立刻迎上前去,将他扶下来,簇拥他进门。
杨士奇扶着管家的手跨过台阶,转身和他们轻声道:「天冷,你们也快回去吧。」
「阁老,陛下还要对麓川出兵吗?」
「北边瓦剌越发跋扈,陛下是不是也要对北边用兵?」
「国库没钱,难道明年又要加税吗?」
「江西银矿的事怎麽说?」
「泉州的宝藏之说,到现在都没查出个所以然来,王大人和锦衣卫到现在都还在外面,福建亦是人心惶惶。」
大家七嘴八舌,一人提出一个问题,就跟鸭子一样在杨士奇耳边嘎嘎乱叫。
杨士奇抬手压了压,温和的道:「陛下是圣君,好的劝诫之语自然听进了耳中,诸位不要急,安心回去过年,有事,待明年再说。」
众臣不由相视一眼,最后退后一步,齐齐抬手作揖,恭敬地应道:「是,阁老。」
大家提前给杨士奇送了新春祝福之后离开。
杨士奇扶着管家的手站在门口目送他们三两结伴离开,半晌没动。
管家扶了两下也没能将人扶动,不由轻声唤道:「老太爷?」
杨士奇叹息一声,「你看,他们三五人做一堆,之间有泾渭分明的,也有追赶上去后汇做一堆的。」
管家一头雾水,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只能笑道:「或许是几位大人关系好,有话要说。」
「是啊,关系好……」杨士奇转身,扶着管家的手往院里走,喃喃:「党争之势已成,陛下想要打开局面,何其艰难?」
杨士奇心中揪成一团,轻声道:「悔之晚矣,悔之晚矣啊……」
管家不知道他后悔什麽,故搭不上话,只能沉默。
「老太爷,我让厨房送饭过来。」
杨士奇挥了挥手,「我吃不下。」
管家:「我让厨房做碗蛋羹,好歹用一些。」
杨士奇最后叹息着应下,感叹道:「我老了,已不能改变时局,我这精力但凡能回到五年前,不,三年前就好,我也愿意搏一搏。」
管家笑道:「太爷您是阁老,又是少师,先帝托孤于您,已经是文臣之最,还要搏什麽?」
「你不懂,这些都是虚名,」杨士奇道:「我有负于先帝所托啊。」
管家吓了一跳,不由小声问道:「老太爷,难道是皇帝哪里不好吗?」
杨士奇面无表情:「他很好,陛下天资英明,重情重义,又有大志,就是太骄傲了。」
太骄傲,可以简称为自负。
管家低下头去,正好蛋羹送上来,他连忙去接过,亲自和香油搅拌均匀递给杨士奇,「老太爷,各人有各人的缘法,那是陛下,又不是泥人,自不可能您想捏成什麽样就捏成什麽样。」
杨士奇赞叹的去看管家,「你这话很有悟性啊,我用了七十五年的时间才想明白这个道理,然后放手,结果四年之后又后悔,此时听闻此言,我又悟了,心里倒没那麽难受了。」
管家笑道:「那都是老太爷教得好,您前些年一直在说自省,自省,这话呀,也是您自己说的,小的听了就往上加了几句,用自己的话再说出来。」
「说的没有老太爷文雅,就是想宽宽老太爷的心。」
杨士奇就笑眯眯的道:「很能宽我的心啊,罢了,罢了,随他们去吧,我都这把岁数了,还能管什麽事呢?」
「正是呢,老太爷早到了该享福的时候了。」
话是这麽说,杨士奇也是这麽听的,但晚上睡觉时还是失眠了。
大明如此困境,该如何破局呢?
杨士奇不想伤了皇帝,也不想伤了天下臣工,更不想伤天下百姓。
但想要三手抓,这是不可能的事。
凡事,有利必有弊,要想充盈国库又不伤百姓,就一定会有受损之人。
天下熙攘皆为利来,哪怕是不当得利,已经到手的利也不会愿意让出,受到损失。
他们必反对,必抗争。
只要抗争就有受害之人。
是皇帝,是百姓,是臣工,也有可能都受害。
杨士奇叹息,又睡不着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