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西米安·鲁道夫·霍夫曼中尉睁开自己沉重的眼皮,记得自己被敌人的子弹击中了,可是眼前迎接他的不是炮火连天的世界,而是一个光秃秃的灰色天花板。
他艰难的喘息着,感觉身上的疼痛迅速席卷而来,让自己的下腹部都跟着僵硬起来,这剧痛连动一下都足以让他感到头皮发麻,肯定是有骨头断掉了。
四周到处都是嘈杂的人声,夹杂着偶尔一两声凄厉的惨叫,乱哄哄的,空气也异常燥热,热腾腾的……像是在蒸汽间里面。
视野里只有一个死气沉沉的天花板,这样的情况持续着,足足等了一分钟左右。
诡异的氛围发散开来,终于促使马克西米安抬起头,想搞清楚现在的状况,他眨了几下眼睛,终于认出这里是后方的野战医院了,可是自己的左手边和右手边全都躺满了担架。
上面全都是不知生死,失去知觉的士兵,血肉模糊的样子惨不忍睹。其中一名伤兵的手臂像是肉团般挂在胸前,完全看不出形状。还有些人看起来已经是尸体了,面容惨白,双眼瞪直,脸上和嘴巴上都糊满了干涩的泥巴,担架上也蓄满了已经可以用血泊来形容的血液。
马克西米安难过的转过头,发现有几个护士站在桌子边上,她们每个人都十分忙碌,像是在收拾什么东西。
有几个人走过来,走到他旁边,抬着一个人的担架离开了,而其中一名护士显然注意到马克西米安了。
“护士!”马克西米安慌乱的叫道。
可是她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没有回应他,脸蛋上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
马克西米安困惑的眨了眨眼,随后转着头颅四处看了看,用略显迷茫的目光跟走廊里走过的人对视,呆呆的坐在担架上不知道该做什么,他本以为自己足够幸运能被医护兵送到后方,可是难道不应该有一个人来帮自己吗?
也许是医生,也许是医护人员,或者是一名率直可靠的医疗兵,哪怕是几个毫无办法的人也好。
但是他们在哪呢,为什么没有人来管自己?
然后马克西米安才迟钝的注意到了走廊的景象,有些明白过来为什么没人理他。
就在距离他不远处的走廊手术台上,两三个人正按住一个不停乱动的伤兵,这个人发出了无比恐怖的喊声,像是某种嚎叫的动物,“不要!不要啊!”(Nein!Nein……!)
医生正在用一把染血的铁刀把他的肚子横着剖开,不断用细小的镊子取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弹片,并且不耐烦的喊道:“快点,多来几个人按住他的手!”
“见鬼,他会流血而死的!”一名助手苦着脸说道,不忍心去睁眼睛看如此惨烈的场景,手臂颤抖个不停。
浓稠的血液沿着钢床不断流到床边放置的铁桶里,滴滴答答……滴滴答答……伴随着切割肉体的声音,这种流水声在这个时候比什么东西都更加恐怖一些,因为那代表着生命正在流逝——最后那名惨叫的士兵很快疼的没了动静,在床上瘫软下去翻了白眼,也不知是死是活,一名助手轻轻拍了两下他的脸,没有动静……
马克西米安惊恐的看着这一幕,望见医生在一分钟后很快也停了下来,连多看一眼的心思都没有,挥手示意助手把尸体丢出去,然后快速奔赴下一个地点。
“让开!所有人都让开!”马克西米安又转过头,发现在他的右侧十几步远,两名医护人员匆匆忙忙抬着一个担架从眼前跑过,疯狂大叫着。
这两个人过于慌乱以至于步伐极其紊乱,担架上面有一名气管断裂,而且还丢掉一条手臂的残疾士兵,他在这种颠簸中就几乎丢了半条命,剩下的半条命早已经丢在战场上了,在担架上无助的抽搐着。
可惜没人发现这一点,很快伤兵被这两个担架手粗暴的拖拽下来,就像是赶着完成什么任务指标。两个医护人员像是拖拽一条死狗,拉起伤兵僵硬的两条不能打弯的胳膊,直接拖在地上,硬生生拽进了左手边的第三个手术室,拖出一条血痕。
然后里面传来一声刺耳的咆哮:“都出去!这里满员了!”
马克西米安看着这两个担架手狼狈的退出房间,茫然地注视着彼此,然后交谈了几句话,居然干脆把那名伤兵丢在了走廊。
不过唯一走运的就是这个可怜的家伙眼睛已经凝固,不必再忍受痛苦和折磨,双手还死死捂着自己断开的喉咙,宛如这样就能抓住生的希望,血还在流,直到流干。
就像是打算回答刚才的疑问,这个时候,还沉浸在震惊中不可自拔的马克西米安抬起头,发现终于有人注意到他了。
距离他大概几米远的走廊,一名刚走出房间的年轻的沃尔珀护士注意到了他,她惊讶的睁大淡灰色的眼睛,然后四处看了看,下定决心似的,拿着什么快步走了过来。
“这个给你。”女护士站在面前低声说道。
“什么?”马克西米安愣住了,没理解什么意思。
因为那是一块破旧的抹布,上面沾满了鲜血,还在从一角向下滴落着血滴。
干什么?她什么意思?
马克西米安可能是拒绝理解,并不是理解不了。
“这个给你,你在流血。”女护士认真重复了一遍,她看起来是认真的。
像是为了让马克西米安搞明白,她还指了指中尉肚子上正在淌血的伤口,这下再也没法拒绝理解了,就是这个意思,“明白么,你要坚持下来,用这个。”
马克西米安惊呆了,他还是想挣扎一下,于是重复了一遍:“给我的?等等……不能给一块干净的……”
“快点!”女护士说完,打断了他的话,也不管中尉能不能理解情况,把这只抹布丢到了他眼前。
然后她噔噔噔的踏着步子离开,留下身后满脸不可思议的马克西米安。
中尉行动起来,迅速把这只破抹布堵在了自己的伤口上,他突然觉得这太可笑了,这块抹布跟他本人一样脏,好像是从泥泞中挖出来的东西一样。也不知道给多少个人用过,把这看起来就不靠谱的玩意儿放到伤口上真的管用?
他很快感觉自己的力气在飞速流逝,肚子上的伤口怎么止血也止不住,他想用力,可是手臂也开始不听使唤……半个小时过去了,没有人管自己。
一个小时过去了,没有人来……
一个半小时过去了,两名军官急匆匆地跟着医生走过,他们焦急的询问着什么,没有看一眼地上的马克西米安。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努力保持自己的情绪镇定,但是那条破抹布也被血染红了,甚至都有些渗出来了。
一个半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倒霉的哥们躺在了他旁边,这期间有两个担架从他身边被抬走,可是上面的人估计早在不知道多久之前就咽了气,他们绝对是来收尸的。
“呃……护士!”马克西米安忍不住喊道。
“你等等!”那名护士回头喊道,吃力地抬起担架,跟另一个人像是一头狂奔的骡子消失在了走廊内。
两个小时过去了,马克西米安感觉喉咙一阵火烧般的刺痛,额头也在传来抽疼,他发现伤口已经快流不出血了,自己的力气也快没了。
终于,马克西米安也在时间的流逝中逐渐失去了理智,像是刚才走廊里哀嚎的其他人一样,开始张开虚弱的嘴全力喊道:“救命!我快死了!”
“啊……疼,疼啊!你们得帮帮我……帮帮我!快来人!”
走廊里的人走来走去,马克西米安挣扎着踢了几下腿儿,发泄着自己无处发泄的愤懑,为什么没人来管自己,为什么自己要在这里悲惨的等待死亡?他想活下去,他该做点什么……?
然后他忽然绝望的发现,自己的声音被各种地狱般的惨叫掩盖了……这里的伤员是如此之多,以至于每个人都在挣扎惨叫,他置身于其中,感觉自己的身体快被粘稠的血液淹没了……
……
“你好,我是阿黛尔·瑙曼,来自阿尔弗勒尔松。”艾雅法拉伸出手跟护士长握了握手,她跟几个同组的姑娘一起来到了这个医疗组,留意到对方的头发已经完全粘在了两侧,眼睛里也充满了各种情绪。
“你好,姑娘们,感谢你们在这个艰难的时候愿意为祖国奋战,莱塔尼亚为你们而荣。”护士长清了清自己的嗓子,她的身材略胖,但是又不至于臃肿,口音有西部城市的韵律,“我是弗伦希尔德,这里是第三组。”
“没时间废话了,之前有谁擅长包扎和固定的吗?”
艾雅法拉没有举手,她随后看见其他两个人都举了手。
“很好,你们两个跟我来。”弗伦希尔德说道,然后继续问:“还需要有人搬东西。”
“除此之外,我还需要四个担架手,阿黛尔、斯图奈尔,你们四个去担架组,皮勒你们几个,跟我来。”
艾雅法拉皱起眉头,她带着法杖行动不方便,于是把法杖放在了房间里。端着护士长给的铁盘快步跟上,上面放满了镊子和药水,她简单扫视了几眼,发现上面的纱布被血液染透了,还有那把锋利的手术刀也凝满了暗红的血块。
整个医护盘看起来惨不忍睹,像是从血海里泡出来的。
“这个,是给伤员的?”少女感觉心惊肉跳,硬着头皮感受着伤兵营的可怕氛围,看着纱布小声问道。
“对。”那名跟着她的老护士似乎有些疲劳,勉强解释,“这里物资短缺,我们只能这样做。”
“如果有伤员承受不住,就把这卷绷带或者纱布给他。”
“不是麻药什么的?”艾雅法拉困惑的眨了眨眼睛,虽然专业不对口,但是她还是有这个医疗常识的。
“麻药?”老护士的声音显得无比震惊,然后回头认真的对过于天真的少女教育道,“那不可能。”
“听着小孩,我们这里把伤员分为三类,第一类是治疗后能够返回战场的士兵,第二类是会留下终身残疾,而且不能回到战场的士兵,第三类就是必死无疑的伤员。”
“除了一类伤员是我们优先救治的,会使用药物和法术以外,其他的伤员只能被马马虎虎的处理一下。这是因为伤员过多,我们这里根本没有能力处理这么多的人!”
艾雅法拉懵了:“马马虎虎的……处理一下?”
结果是有点骇人听闻的,老护士用一句话概括:
“身上有个洞,那就拿块破布塞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