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
在今日之前,倒穆派隔三差五就要到西苑门前伏阙跪拜,名义上是请圣上降下纶音裁夺大事,实际上是借势压人,用某种道德压力逼迫皇帝出面表态,公然放弃穆国公府;但从今日开始,所谓声势浩大的伏阙跪拜,就转而变为对文官们的严酷惩罚;只要皇帝没有显出松口的架势,这些人就得胆战心惊的跪在原地,直到被恐怖的压力彻底摧毁精神为止。
但还好,今天的飞玄真君似乎心情格外不错,没有心思戏耍大臣增加强度;在静静跪伏了半盏茶的功夫后,宫门内啪啪几声轻响,十几位宫人自两侧一字排开,从中间拥出了一驾八抬的肩舆,而大安至尊至贵之飞玄真君正斜倚在肩舆之上,神色淡然,目光高远,依旧是仙风道骨、云淡风轻的模样。
——皇帝居然亲自出来见大臣了!
这可太不寻常、太出乎意料了,以至于跪在前面的几个老头都愣了一愣——自从真君痴迷玄修厌弃俗务以来,至今都是独居西苑,隔绝外扰,除了内阁司礼监及几位亲近勋贵之外,再也没有召见过外朝的臣子;二十余年不视朝,君臣纲纪堕地,深宫幽闭犹如天堑;绝大多数外朝的官员,甚至到死都没有见过皇帝一面!
这样的孤僻幽闭持续已久,甚至养成了某种怪异的政治惯例。如果哪位外朝大臣能有幸觐见御容,便必定是感激涕零,视为君上格外的圣宠。但现在,蒙获皇帝破例召见的文官们却感受不到一丁点的喜悦;相反,他们低头时惊鸿一瞥,却惶恐的注意到了某个细节——大概是要出门见人,飞玄真君难得的换了新衣,但朱红长袍的正中只系着一条暗淡无光的玉带,与华美配饰似乎颇不相衬;可如果仔细分辨,却又立刻汗毛直立,不能自已:
——那是高祖皇帝留下来的腰带!
于是一时之间,其余杂念一扫而空,只留下一个鲜明的猜忌,迸出了无限的恐惧——这腰带,这腰带到底是系在肚脐眼上,还是肚脐眼下?
可惜,无论心中如何猜怀,这些大臣也绝不敢再冒险抬头看上一眼。以军事胜利证明自己之后,老登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老登了;某种强而有力的威慑自头顶降落,压得所有人战栗畏惧,真是从骨髓的最深处榨出了某种久远的恐怖来。
高祖太宗时文官们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们总算能见识一二了。
乘舆而出的飞玄真君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他只是端正的扶着腰间的白玉腰带,让太监们抬着肩舆走下台阶,围着伏跪的人群绕了半圈。真君则半靠在肩舆之上,饶有兴味的欣赏着官员们一字排开、拱起时隐约颤抖的屁股——而在这阴损的趣味中,某种恶毒的快意油然而生了:
原来当初的高祖皇帝是这么爽啊!
自创立内阁以后,朝廷体制日趋完善,历代皇帝与外朝大臣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再没有国朝初年三日一朝的勤勉。究其实质,除了子孙惫懒不能效法先祖之勤政以外,更多的还是因为某种若有似无的忌惮,乃至于惶恐——大朝会面见的臣子成百上千,各个都是眼光毒辣的人中龙凤;与众多人中龙凤接触得太久,难免就会在政务中暴露九五至尊真正的能耐;而绝大多数皇帝的能耐,是经不起追究的。
理论上讲,皇权当然应该在公开的场合正大光明地运行,以煌煌之阵堂堂正正的碾压一切敢于违逆的乱臣贼子,杜绝所有阴谋篡权之可能;不偏不党,此所谓王道荡荡。但施行王道的难度实在太大太高了,以至于开国之后历代皇帝皆无力荷担,不能不深居宫掖与三五亲信独处,依靠阴谋诈术来勉强统御这个国家——而大安历代阴谋诈术之巅峰,便是当今飞玄真君;名为玄修暗操独治,阴阳怪气挑拨离间,仰仗装神弄鬼的虚张声势,似乎也能将权力运转自如。
但实际上呢?实际上恐怕连真君自己都清楚——他所有的阴谋,实际都是本身力量虚弱的征兆;他根本无法树立正当的权威,所以才只能在西苑天天烧青词炼金丹,像一个巨婴患者一样的折磨朝野所有人!
原本,这种半疯不癫的装模作样会长久持续,持续到天下之人忍无可忍,一封治安疏扇到老壁灯的脸上为止。但现在事情有了微妙的变化,老登坐在肩舆之上俯瞰众生,终于在此朦胧体会到了高祖皇帝当年的快乐——那种居于万人之上,又仿佛在万人之间;那种呼风唤雨、天下景从,英雄皆入毂中;那种随心所欲,可以任凭心意改造世界、改造人性,乃至于改造经济规律的伟力;那种被完全解放,不受任何约束的皇权!
——原来高皇帝当年吃得这么好啊!
无怪乎汉武帝唐太宗直至本朝高祖太宗,历朝历代的有为之主都勤于国政无日懈怠,专心致志近乎于苦行;原本还以为这是千古一帝基因里自带着的勤奋刻苦,但直到现在真君才明白:在皇权完全解放之后,所谓的国政与其说是负担,倒不如说是玩游戏——由五千年文明自主研发的一款全新开放世界经营游戏;游戏发生在一个被称作「中华」的真实世界,在这里,被昊天上帝选中的人将被授予「天命」,可以放纵心意满足自己的一切欲望……
仔细想来,这种超大规模的真人游戏,名垂青史的伟大事业,可比区区的炼丹修仙好玩多了;也无怪乎历代明君废寝忘食,到死都不能忘怀自己的功业。
当然,好玩归好玩,入局的门槛却实在太高。除了开国皇帝权威无限之外,要是没有卓绝特异的天赋,继嗣之君一般都玩不了这类以天下为棋局的大游戏。以通俗规律而论,设若没有东瀛岛上那点小小的变故,那任凭真君在西苑跳大神跳到脚抽筋,也是休想迈过这条权力天堑的——我们公平一点说,你总不能真以为真君可以碰瓷武皇帝吧?
但有的时候,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无论配与不配,真君都已经迈过了那道门槛,有资格尽情施展权力,乃至于破例露面,敢与满朝文官中门对狙了——几十年前大礼仪事件,皇帝还要借着拉一打一反复纠缠,才能勉强降服飞扬跋扈的杨廷和父子;而现在老登老神在在,甚至不需要再说一句废话,就能轻松镇压此世一切敌手!
朕就站在你面前,你看老子有几分似从前?
复仇的快意如此喜悦,如此深切,以至于皇帝甚至不得调整姿势,借助长袍来遮挡因过度兴奋而微微颤抖的手。他甚至有意的保持了沉默,以高深莫测的姿态施加压力,居高临下的观察那些老油条在重压下的颤抖失态,以此来品味胜利的甘美。
当然,此时此刻,还有另一种办法,能让这喜悦来得更加醇正,更加甜蜜,更能令人念头通达,一舒被文官压制已久的怨气……真君在肩舆上调整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