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仁宗皇帝之后,文官重臣创巨痛深,彼此相约默契,政治清算极为克制,就是不想重演高祖太宗以来的血腥往事,对有官身者格外优容;如今四百多颗人头一摆,这条规矩就算破了!
自孝宗皇帝以来,国家修文偃武,抬高文臣贬抑武将,数十年间不言兵戈。如今世子以军法便宜行事,调动军队杀秀才杀举人甚至逼死了一个隐居数十年孝养老母的三甲进士,这条规矩也算破了!
短短数日之间,随着这四百多颗人口落地,朝廷以百余年艰难形成的共识,已经被迅速击穿、扫地无余了。这最根本最紧要的政治规矩都被践踏如泥,你凭什么还指望别人老老实实算账,遵守什么“不许迁怒”的规矩?
戚元靖南下的军队是你们内阁同意调动的吧?所谓便宜行事的圣旨是经你们的手发出去的吧?穆国公世子杀人的公文是借用的内阁名义吧?既然如此,那内阁重臣有一个算一个,谁也别想逃脱干系!
这样天大的干系前,姓许的装乌龟王八有什么用?任你乌龟王八壳再硬再厚,又能抵得过几轮撕咬?
许少湖明白这个意思,所以只能默然不语了。倒是侍奉在侧的闫东楼心思活泛,听到亲爹语意森然,不由开口插了一句嘴:
“其实,这到底也与咱们无关——真不是内阁授意杀人的嘛!我想满朝上下,总能明白这个道理。”
“能明白又如何?”闫阁老霍然转身,语气极为严厉:“怎么,你还要慢慢给他们解释么?你以为现在有这个时间?”
官场风波骤起,人心难测,本质上就是个完全无法达成互信的黑暗森林,依靠着权力的核威慑而勉强维持。而现在,穆国公世子悍然撕破一切规则上手开大,无异于是向整个权力体系直接投放强力核弹。在这种情况下,被波及到的结构难道会平心静气仔细思索,等着闫阁老与许阁老慢慢分辨自己的无辜么?权力斗争间不容发,一旦意识到有人打破了规则,狂猛的反击马上就会爆发!
互相毁灭互相捆绑,这才是威慑体系最大的奥义;如果能够拖延搪塞乃至于解释,那这黑暗森林也未免太含情脉脉了。闫分宜久经战场,当然不会做此妄想。
说来也实在好笑,像闫阁老许阁老这种粘根毛比猴还精的角色,往日里滑不溜丢长袖善舞,但凡手下惹下一点小麻烦,切割甩锅的速度比谁都快;但等到世子一杆子真把天给捅了,他们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同舟共济,即使内心翻江倒海咒骂连天,亦不敢稍退一步——因为这一口锅实在是太大了,大得没有人能够甩出去,大得他们但凡疏忽一点,立刻就是粉身碎骨!
奶奶的,这是被那癜公给硬生生拖下水了呀!
所以这就是辩证法的美妙之处。捅了小篓子的时候人人都要责备你打压你,但如果你把篓子捅得太大太狠太难收场,那天底下所有人都得忙着给你擦屁股,也就腾不出手来惩戒罪魁祸首了。
不过,作为被辩证的受害者,闫分宜心中肯定不会好受。但此时实在不是斤斤计较的时候了,他沉默少许,还是望向老对头:
“事已至此,推诿再无用处。”
“闫阁老说得不错。”许少湖端坐不动,却轻轻叹息:“可是,到了现在,就算你我精诚一心,恐怕用处也不大了。朝堂上的规矩,岂是你我联手就能抗衡的呢……”
两个阁老联手作战,清流闫党吴越同舟,居然都不能“抗衡”?这话听起来似乎惊悚之至,但许阁老一字字吐出,却是真心实意,绝无半分夸大。没错,两位阁老的确是位高权重呼风唤雨,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的重臣。但若究其根本,他们的权威又从何而来?
门生故吏、姻亲师友、科甲门第,两个小小的读书人能一步步爬到帝国的顶端,仰赖的还不是这数百年来官场潜移默化的规矩?权力不能反抗它的来源,由规则所塑造的权臣又凭什么破坏规则?
说难听些,如果世子宰人的消息真泄漏出来,到时候黑暗森林大暴动,各方势力互放大招,攻击内阁的绝不止一个山东豪族——没有规矩后政治就成了吃鸡大赛,所谓朝堂大舞台,有梦你就来;纲纪既然扫地殆尽,大家凭什么还要给阁老脸?身为文官首领却破坏数百年辛苦达成之默契,真正是数典忘祖,罪莫大焉;即使今天喷不死你这个老登,千百文官磨牙吮血,总有能将你一击毙命、打入十八层地狱的那一天。
文官最需要的就是规则,失去了规则就失去了一切。无论平日里再如何威重令行,一旦朝堂规制被动摇,重臣们都会本能的感受到虚弱与惶恐。如果是依照往常的惯例,两位阁老正应该戮力同心,严整队伍,与胆敢破坏规则的毛贼决一死战,断不容情。可以现在的局势……
由规则所塑造出的权臣,居然只有破坏掉规则才能生存,天下的荒诞与恐怖,大概莫过于此。
同为政坛大佬,闫阁老当然明白这个意思。而今再听一遍,也只是徒乱人意而已。他漠然开口:
“不必说这些废话了。如今之计,为之奈何?”
许阁老沉吟片刻,长长叹息
“其实首辅应该是明白的……按以往的规矩,无论穆国公世子还是我们,都是干犯大逆,罪无可恕;必定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如果想要逆天改命,除非——除非换一套规矩。”
大概是被事情实在给逼急了,许少湖这样静水流深、隐忍不发的人,居然也放出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闫东楼瞠目结舌,闫阁老的眼角则抽了一抽,终于缓缓吐出数字:
“……你请继续说。”
“那就恕我冒昧,稍稍啰嗦几句了。”许阁老道:“其实,早在入仕之前,我心中就曾颇有疑惑:所谓以文驭武,不得擅杀士大夫之类的条条框框,不过是文臣圈子里潜移默化,不成文的规矩而已;实际上没有被任何皇帝承认,甚至也大大违背了高祖与太宗的祖训。这样不落文字的规则,是怎么被严格执行,百余年从无逾越的呢?难道列代的皇帝陛下,就真的愿意接受这个约束么?”
他停了一停,最终出声长叹:
“等到真正入仕,我才明白了底细。圣上当然不愿意受约束,但事实如此,却又由不得他们。若以法理而论,皇帝握着刀把子和印把子,是世上最强大、最为所欲为的力量;但在实际上一人之力有限,列圣不能亲揽庶务,总得将权限分给旁人;而这‘旁人’之中,只有文官是最可靠、最稳妥、最方便的力量。委托给文官的权限越多,皇权要作出的妥协就越大,但偏偏列位至尊治国理政的水准,又实在是……”
或许是为尊者讳,许阁老咽下了最后那句话。但言下之意,却已昭然若揭:权力来源于事实而非名分,威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