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挥手阻止了他,含混不清的吐出几句只有心腹才能分辨清晰的话:
【卜卦本是天意。既然天意要让它摆成这个样子,那朕就这么看。你要把朕的话都记下来,一个字也不许泄漏。】
这散成一地的竹签能看出什么?李再芳不知所措,只能趴在御榻边等候皇帝的指示。
飞玄真君俯身打量这些四散的木棍,看了片刻后难以自抑的头晕,于是往后一倒,开始发言:
【朕先前教你盯着穆国公世子府上的那个海刚峰,你盯住了没有?】
李再芳微微一愣。他倒是将事情给交托了下去,但这几十日以来大事频仍,宫中闹得跟滚水一样,他这个大内总管又要安抚手下又要派人严管京师,实在没有精力管这样的破事,如今绞尽脑汁想了许久,才终于记起了一点端倪:
“回圣上的话,似乎是穆国公世子给吏部打了招呼,给他调了个外放的职缺。到底外放的是什么地方,奴婢尚且不知。这都是奴婢失职,下去后奴婢立刻细查。”
飞玄真君哼了一声,又是那种熟悉的阴阳怪气的调调,要是现在真君口舌灵便,非得借着这句话将宫中上下的太监都敲打个胆战心惊不可。但现在他只会啊吧啊吧外加用手敲磬,交流渠道缩减后攻击力也大大降低,只能翻一个白眼,继续含糊训示:
【一日日只盯着京师三亩地你这做总管的倒也自在。罢了,朕也用不着你细查。仅以此卦象来看,那海刚峰多半是被安排到江浙一带去了。你要派人到江浙看一看,能帮衬的都帮衬一点。】
皇帝为什么要念念不忘一个的记挂着一个连进士都未曾考取的小小举人?李再芳不敢揣测,只是恭敬磕头:
“这都是陛下爱重臣子的仁心,奴婢一定办好。”
【仁心?】皇帝冷笑了,即使声音依旧艰涩,也能听出隐约的讥讽:【你还是不懂朕的意思——算了,你也不必懂。乾上乾下,此人资质非凡,来日必成大器。一定要盯住了。】
什么“资质非凡”、“必成大器”,这难道也是卦象能看得出来的吗?飞玄真君这样的装神弄鬼实在搞得太多,李再芳早就有了绝对的抵抗力,所以心平气和,恭敬听令,只是心中微有好奇,不知道圣上是哪里得来的消息。
当然,即使他为司礼监掌印兼领皇城司提管,理论上已经掌握了宫中绝大部分的情报来源;但以飞玄真君之刻薄猜忌,也必然在暗中隐伏下了后手,悄悄打探着连太监们都不能与闻的秘密。可无论如何,到了李再芳黄尚纲这样的地位,再机密的后手也不可能完全隐匿踪迹,更何况这几十日来他们基本是侍奉在侧寸步不离,也从没有看到过皇帝接见外人。有种种防备在前,这一条不知来历的情报就更是莫名其妙了。
但很快,皇帝下一句话平平而来,却顷刻间逼出了李再芳一身冷汗:
【这样用心正大的人,无论职分高低,朕都愿意赏他一份前程,体贴体贴他的心意。便譬如今日的李时珍,他不慕荣华,也不希图赏赐,那朕就给他遍观文渊阁药书的特权,方便他编纂他的《本草纲目》……】
《本草纲目》!
听到这四个字,李再芳背上立刻就渗出了冷汗!
李时珍是昨日深夜才被锦衣卫紧急送来的,因为事出从权急如星火,一伙子太监和密探几乎都来没得及做什么解释,基本是把李太医直接抢进了京城——一路风尘颠簸又一肚子疑云,李时珍下车时的脸色绝不会好看,还是李再芳纡尊降贵,亲自摆下宴席为太医接风赔礼,千方百计的平抚情绪。恰恰也是在席间相谈甚欢,半醉的李再芳听到李时珍编撰药书的志愿,才忽的灵机一动,建议将此书命名为《本草纲目》!
——换句话说,在昨日宴席以前,世上绝不该有本草纲目这四个字。
皇帝的病情是绝密,当日设宴时李再芳是屏退了众人后又一一亲自检查了四面的动静,保证宴会之处上不接天下不接地,话出自自己口中,也只能入李时珍之耳;而李时珍入宫后的行迹也全在他大内总管的掌握之中,是绝对没有时间泄密的。
——所以,圣上是从何处知道的《本草纲目》?!
那一瞬间的惊骇与惶恐真是无与伦比,而更大更猛烈的却是无可解释的茫然——李再芳负责了这么多年的情报,实在已经对锦衣卫东厂乃至皇城司的手段了如指掌,知道这些外人眼中神乎其神的番子,绝不可能有这样凌厉老辣的本事!
别的不说,要是密探真厉害到连他们私下里两人聚会的一句随口之言都能一五一十的打听到,那有这样的高人在手,皇上干嘛不先把朝廷这把四处乱喷的大花洒给堵上?或者退一万步讲,先把《西苑春深锁阁老》的幕后主使抓出来一刀给宰了?
总不能是飞玄真君喜欢这个口嫌体正直的调调吧?
没有做就是做不到,当日做不到,现在也不可能做到。身为朝廷中最大最强的特务头子,李再芳实在是太熟悉宫中的情报手段了,所以只需一转念的功夫便能排除掉一切有关于密探间谍的狂想,而迅速抵达那个匪夷所思的事实——
他额头沁汗,斗胆抬起了头来,看到了皇帝漠然平静,近乎于毫无表情的眼神。这种漠漠然无所牵系的眼神是飞玄真君修道时独属,想要表现的大概是天地不仁视万物如刍狗的太上忘情之境界;虽然常被天书锐评为“鬼迷日眼”、“半夜修仙睡不醒”,但一对一居高临下的凝望之时,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仍旧可以如山岳一般压来,制造出无与伦比的心理优势。
李再芳平日里见惯了这样的伎俩,按理说已经建构起了足够的心理防线。但现在亲眼见证如此高远犹如神祇的表情,他心下依旧是万分悚然,不能自抑。
李再芳再次垂头,看到了散落一地的卦象。
在排除掉一切不可能以后,剩下的不管多难以置信,都是事实。更何况,李总管追随皇帝如此之久,本来就对这些东西已经信了几个七八分。
所以……所以李总管收敛神色,恭恭敬敬趴伏下去,行了五体投地的大礼:
“皇爷仙法大成,竟能未卜而先知,臻至如此玄妙高深的境界。奴婢惶恐不胜,谨为皇爷贺。”
……没错,在排除掉一切不可能以后,事情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飞玄真君还真是靠卦象看出来的!
道爷,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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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玄真君仰躺在一堆被褥和枕头上,并没有因为心腹诚惶诚恐的吹捧而表现出什么别样的欣喜。他依旧虚虚的望着上空,神色波澜不惊。
在这若有实质的目光里,一道光幕徐徐展开了:
【历史回响·片段三】
【……广泛的贸易充分的刺激了沿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