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权的纵容下激起了大臣及勋贵一致的反感。要不是从后世史书中明确知道了历代皇帝真实的态度,搞不好还会以为他们是在郑伯克段于焉,搞什么捧杀的计策——人憎鬼嫌偏偏又油水丰厚的软柿子,当然人人都想捏一捏。数十年以来,改革宗藩的思路其实已经酝酿得非常成熟了,世子只需照抄即可。
萌新张太岳当然不怎么明白这些弯弯绕,依旧是满腹疑虑。但数十日的相处下来,基本的信任还是有的;以平日的表现来看,世子虽然的确是癫狂错乱而不可理喻,但也从来没有耽搁着往上爬。他这区区的六品翰林编修,哪里有资格指点年未弱冠就能总掌机要的大佬呢?
所以他也只有老实闭嘴,收拾好稿子准备回去斟酌。
总揽全局的穆世子坐在躺椅上瘫了片刻,忽然又开口了:
“这几日以来,我看到翰林院的诸位学士上了不少奏疏,要么是义正词严的检举叛逆,要么就是披肝沥胆的上陈拳拳忠君之心,上蹿下跳,热闹得很呐。只不过数来数去,怎么没看到张先生你表忠心的奏折呢?”
张太岳微微欠身:“下官初来乍到,人微言轻,本该学习政务才是,哪里就敢随意上书,妄议朝政。”
踏入官场五日就能起草本朝数十年来最重要的一份诏谕,这个起点实在是太高了,也太辉煌了,辉煌得让张太岳自己都有些害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不能不强自压抑,低调行事。
“为官三思呐!”世子叹了口气:“太岳果然很明白官场进退之道……这么多人都在烧热灶,再用心也未必就是好的,不掺和是明智之举。先生既然已经进了翰林院,还是先安安心心办事,将《元史》与《献皇帝语录》修出来再说吧。”
修《元史》是给历代的翰林院擦屁股,修《献皇帝语录》是拍飞玄真君死鬼老爹的马屁。两样都是世子特意为未来的摄宗安排的光鲜履历。草蛇灰线伏笔千里,慢慢做下去自然会有收益。
张太岳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也有些现实的困难,需要内阁协调,尤其需要大佬首肯:
“回世子的话,《元史》的进度倒没有什么问题,倒是《献皇帝语录》人手不足,恐怕还得耽搁些时日。”
《元史》是朝廷钦定的公事,一切资源都可以公开调拨,当然不成问题。《语录》却是世子与小阁老悄悄商议的私活,在完工之前却是不能见光的,资金上就是不小的麻烦。
世子显然早有预料,所以只是喔了一声,便是以总掌机要的名义,说出了预备已久的那个指示:
“这有什么麻烦的。先前为英宗皇帝准备的预算不还有得是么?你全部调过来不就得了!”
张太岳有点惊讶:“这样的话,英宗皇帝那边的进度,恐怕就……”
圣上登基以来,翰林院与国史馆基本是合并办公,为了修订本朝的实录档案,每一代皇帝都准备有专门的历史项目组。先前为了筹备资金,世子和小阁老已经指示手下挪用过不少英宗项目的资源了,只不过仗着这是个八十几年的老大难工程没有人会关心,所以敷衍着还能过去。
可一旦将现有的资金全部调走,现有的进度立刻就会崩溃,到时候留下一本天大的烂尾奇观立在翰林院,就是傻子都能看出不对来!
写小说烂尾了也就挨两句骂,写国史烂尾了可是真要千夫所指的!
“那就直接结尾吧。”世子淡淡道:“英宗皇帝的史料修了这么久,大致框架其实早就出来了,最多不过是打磨打磨细节而已。再给几个月的时间顺便收个尾,也算是了解八十年间的一桩大事。”
张太岳懵了:“……啊?”
不是,其余皇帝也就罢了,英宗皇帝的历史资料是能随便收尾的吗?以英宗生性之拟人,平生经历之抽象,收尾之后只要逐一对照,那活脱脱就是一本大安地狱笑话兼回旋镖合订本的大全集啊!
你这是公开史料吗?你这是往叫门天子脸上猛抽呀!
饶是以张太岳的城府,一时间也不由惊骇得有些结巴:“还请世子三思!设若——设若立刻结尾,那恐怕会损伤了英宗皇帝的圣名,也要大大地触怒当今圣上——”
英宗皇帝的圣名当然是没有再被损伤的余地了,但朝廷亲亲尊尊敬天法祖,列代皇帝都要给祖宗遮掩一二,这样直接了当的抛出史料痛骂皇帝的曾爷爷,真不怕飞玄真君为了孝道顺手献祭献祭臣下?
“触怒当今圣上?”穆祺轻轻笑了:“太岳觉得当今圣上会欣赏英宗皇帝的行事么?”
“那与喜欢何干——”
张太岳只说了半句,就忽然反应了过来。
大概是忠君的思想太过于根深蒂固,即使以张太岳这半步ssr的本事,在思虑英宗往事的时候也多半有点为尊者讳的习惯,总想着什么皇家体面祖宗规矩,而有意无意忽略了事情真正的本质
——在堡宗抽象之至的一生中,最为辣眼睛的无过于两件大事;一曰叫门,二曰夺门,亦可称为“二门天子”。考虑到飞玄真君宅在西苑半年不出一步的习惯,叫门不叫门是与他无关了;至于“夺门”嘛……至亲的宗室趁皇帝病重之时抢班夺权借机上位,怎么,你觉得飞玄真君会喜欢这样的故事吗?
所以说人总还是要经历过才懂得共情,历史也总是在有需要的时候才格外的体现出价值来。平日里大家你好我好,历代皇帝总是愿意给自己的祖宗涂脂抹粉,说些不痛不痒狗屁不通的废话。但真到了缠绵病榻局势动荡的那一天,满嘴忠孝仁义的皇帝才会瞬间体会到历史真相的绝对分量,以及那种不可回避的莫大恐惧:
——别的不说,只要重病后想一想你贴身的亲眷中就隐匿着叫门天子一流的人物,是不是脊背立刻就要生出难以遏制的寒意来?!
别看司马家平日里舔老祖宗司马懿舔上天,阴阳怪气处处暗讽葛相,可一等皇权交接而朝纲动荡的时候,那绝对只敢让臣子们学武侯,不敢叫大臣效法自家老祖宗。同理可证,要是现在有人再高高举起叫门天子的金字招牌,那缩在西苑养病的飞玄真君绝对会吓得连头发尖都要发起抖来!
所以吧,也无怪乎真君疑神疑鬼没有安全感。若论登基以后的政绩,别人或许还能粉饰涂抹,但以真君的老辣尖刻,他应该很清楚自己的底子。这几十年来先是大礼议再是大修仙,高压之下劣币驱逐良币,忠贞敢言的臣子凋零殆尽,剩下的不过是面谄心谀的幸进之辈。闫分宜许少湖之流纵使有千百万之众,危难中能够持身刚正苦撑大局,竭力尽到国士的本分么?
——你做梦呢?
数十年倒行逆施为所欲为,纲纪扫地底线崩塌,如今天翻地覆,终于沦落到了自己也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