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最要紧。
但是,江荼望着年轻的自己,缓缓开口:“你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从今日起,即便你想见他们,也再见不到了。
不会有人不顾酷暑寒冬为你送来衣物,不会有人再唤你的乳名,那枚已经被腐蚀了的长命锁,也再不会有人关心,是否系在你的颈间了。
或许是听到了他的声音,或许是母族终于在他枯朽的内心中留有一席之地,青年曜暄在人们的指责中,没有烧掉布包。
他看着族人的棺椁,他们死于偷袭,身躯支离破碎,唯独这一个布包,保存完好,是从他母亲的尸体下发现的。
母亲死前,还死死保护着这个布包。
——可这里面,都是一些不值钱的东西。
这些东西,哪里值得你们舍命相护呢?
没有人会回答他。
画面定格在青年曜暄带着布包离开的场景上,江荼目送他的背影被黑暗吞没,带走了自己的第二块记忆碎片。
他无意指责过去的自己多么冷血无情,因为此刻的他依旧没有改变。
他对待叶淮,更加冷血无情。
江荼冷冷看向高台上的身影:“你为何给我看这些?”
那人并没有回应他,笔直地站立在原地。
而唢呐声开始响起,风吹动红色灯笼。
噗通,噗通。
两盏灯笼熄灭了,在江荼的身后。
黑暗像伥鬼的手掌,努力伸向江荼的衣摆。
本能告诉江荼,如果他没能在灯笼全部熄灭上登上高台,会发生他无法承担的恶果。
或许会与叶淮有关。
江荼不能欺骗自己,他打算放弃回忆,先解决高台上这莫名其妙的人影。
但他的记忆仍在重播,第三块记忆的碎片,始于一句轻轻叹息。
江荼猛地停下脚步。
——“曜暄,我知道这些年,你为了给你的族人报仇,杀了许多许多妖异。但是…其实你的族人,并非死于妖异之手。”
“而是,死于…祂的旨意。”
第084章光兮曜暄(二)
洞府里,白胡子老人半坐着,他的血肉如溶解一般,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只剩一层皮粘连在骨头上。
好在他的眼眸还算明亮,此刻正艰难地看向身边的青年。
“师尊,您现在不应该想这些,”青年曜暄不断将灵力送入老人体内,为他维持生机,“我该怎么做才能帮您活下去?”
在祂的旨意面前,曜暄出人意料地平静。
他又年长几岁,眉宇间的青涩也不见了,转归为容纳浩瀚深海的平和,而平和之下又是死寂,像深渊或是海底。
老人道:“我冲关失败,眼下,苍生道要收回祂的恩赐了,曜暄,不要在我身上浪费灵力。”
曜暄抿起唇瓣,竟然真的停下动作。
没有灵力支撑,老人的身躯瞬间向前瘫倒,像一棵折断的树。
曜暄接住了他:“师尊。”
他的柳叶眼里是绝对的理性,没有一丝哀伤。
老人深深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想伸手,像儿时那样摸摸他的头发,但灵力倒流的金丹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做出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
他感慨万分:“是我对不起你,孩子,我总在想,当年...我是否不应该逼迫你,走上无情道的道路?”
曜暄略略蹙眉:“师尊,所有修真者都该走上无情道。您不是逼迫我,而是纠正我的错误,不是么?”
似乎有泪水在老人的眼中积蓄,他第一次说出真心话:“不是的。孩子,正是因为天下没有真正的无情,人间的罪孽才永远得不到宽恕。当年你突破境界,我送你一套功法,你夜以继日地修炼,成了我门下最优秀的弟子...”
“我骗了你,那不是什么传世功法,而是斩七情,断六欲的功法。”
曜暄的脸部肌肉绷紧一瞬:“…师尊,都过去了。”
老人摇着头:“你是修真界有史以来最优秀的修士,祂一直在看着你,对你寄予厚望…咳咳,曜暄,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祂已给予你无数试炼。”
曜暄的眼睫垂落,如簌簌抖动的柳叶:“我的亲人被灭族,也是试炼么?”
他很聪明。
无论是曜暄还是江荼,他从不吝啬于承认自己的聪明。
老人长叹一声:“或许,你曾听说过神界。”
曜暄点了点头,众人皆求登神,求长生,修真界始终在仰望却不可及的,就是神界。
他也不能免俗,他是修真界最有希望登神的人,他渴望成神。
“…”老人声音沙哑:“孩子,祂对你很满意,可是、可是…去看看那个布包吧,你会明白的。”
他死了,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没有滴落在地,就化作神识溃散。
修士死后,魂魄也同样消散。
曜暄闭上眼睛,照本宣科般默哀,心里却在想:师尊是修行无情道的,怎么会有眼泪?
紧接着,他睁开眼,低头看着掌心。
那是一枚擦尽银锈的长命锁,他还记得,这是刚入道时,他的母亲送的。
后来修行不能有凡俗铁器的干扰,师尊就命他摘下长命锁。
曜暄以为,长命锁该被师尊丢掉了,却不知师尊原来还留着。
而现在,它物归原主,仍是凡俗铁器。
就像那布包,依旧没有打开的必要。
他将布包放在一边,一放就又是很多年。
直到此时此刻。
曜暄半跪在地,打开布包。
江荼没有上前,曜暄背对着他,将布包中的物品都挡住。
但他记得里面有什么。
第三块记忆碎片,他已经取回。
这时江荼本可以转身就走,但他只是以平静而冰冷地目光注视着过去的自己。
他知道接下来会看见什么,他以一种冷漠到自虐的方式,逼迫自己看下去、记起来。
记起自己的冷血和罪孽。
布包里,只有一件秋衣,一封书信。
过去很多年,信上的字迹早就看不清了,曜暄只能看着那件秋衣,想了想,披在了身上。
那个瞬间。
他发现衣物合身到不可思议,好像有人一寸一寸丈量着他的身躯。
他突然明白,为什么母亲不顾风雪,也要为他每年送来一件衣裳。
曜暄抱着秋衣,落下这百年来,第一滴眼泪。
眼泪越聚越多,最终汇成湖泊,从他的下颚滴落。
曜暄哭得浑身颤抖,紧紧搂住自己,好像在拥抱死去的母亲。
他痛恨自己的冷漠,却再也无法对母亲诉说愧疚。
因为,天地间,再找不到他族人的影子了。
人死灯灭,生魂散尽。
“你的修为登峰造极,却挽回不了族人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