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绥远城却处处灯火通明。
可能是大量宋军士卒涌入的缘故,使得绥远城实际上已经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兵站。到处都是脚步匆匆,成队列行进的宋军。有的忙于清理金军遗留下来的粮草器械,有的按照上峰的指示分头往城内各处官邸搬运大量金国文书以及军中典籍,也有的修整完毕后被派遣到附近各处要道险关驻守。
对于金国来说,完颜宗弼这次受惊而走实在太过仓促,以至于留守城内的少量官吏和士卒甚至来不及销毁文书和典籍就被大量涌入的宋军控制。
李独霜走在相对僻静的巷道里,前面不远处是临时分配给他的住宅,之前乃是属于金国的一名猛安,算是绥远城内少有的独门独院。
不时有巡街的宋军士卒碰上,在这特殊的时刻本该上前搜身和盘问,但李独霜一身参将的服饰让他们打消了这个不理智的念头,仅仅对过口令之后就迅速离去。
李独霜应付一番后心事重重地走着,他脑海里还在回荡着樊元忠的话语。
“此次绥远之战,抛开“铁浮屠”那次偷梁换柱的奇袭不谈,张经武总体来说是凭借自身能力率领宋军与强大的金军打了一个平分秋色。”
“你我皆知,对于一个由两支强军和八支厢军组合而成的混编大军来说,这有多么难,但他张经武做到了!”
“之所以他没有看穿这个奇策,完全是因为对面的统帅叫完颜宗弼,诚恳地说,这是整个天下都少有的帅才,输在他的手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对于大宋朝廷来说,必须有人对战场险些崩盘的事实负责,对大宋军方来说,必须有人对铁壁军的大量死伤和壮武将军的战死给个交代。”
“如果胜了还好,但结果偏偏是完颜宗弼带着大部分完好的金军战力成功撤离。那么此战算是胜了还是败了?”
“当然,我知道你肯定会说我们占领了最为关键的绥远城,打开了通往金国南部的通道,这是战术上的失败,却是战略上的胜利。”樊元忠说到这里,闭着眼微微摇了摇头,似乎在缅怀什么,没多久就接着说道:“对于我大宋现有的官僚体系来说,哪怕张经武已经算是统帅里面做得最好的一位,但只要他做了,就一定会有他的政敌或者朝中的反对派揪住所谓的痛点大做文章,从而为自己的利益搅动风云,风云一起,就连官家和连枢密都无法回避,必须给予回应。”
“所以,关于张经武的撤职命令必定已在路上,他自己也完全明白这一点,因此特地将我们这几位算是目前大军核心人物找来,提前定下方略,以备不患。这样一来,不管新的统帅是谁,面对既成事实和目标一致的属下,多半不会硬着头皮反对。”
李独霜走上洒扫干净的台阶,推开大门,看到了位于庭院远端的书房风窗露出的一块裱字,隐隐约约露出四个大字:
“鞠躬尽瘁!”
他于书房门口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桌前坐下,先是用手拿出一张特供的宣徽纸铺展开,用镇纸压住,然后抬手研墨,待墨浆均匀后从山形笔架上取下一只狼亳,饱蘸墨汁后开始在纸上奋笔疾书。
第一封信是写给被派往青州执行任务的吴佩甲,虽不敢明言,但字里行间暗示了青州即将迎来恶战,让他小心防备。
写完后李独霜默然良久,从怀里取出一张折叠好的纸张,展开后却是一封调令。即是命令李独霜返回汴京,将此战前后经过详细地汇报给官家和枢密院,落款正是永兴路经略使张经武,上面还有他的花押和印章。他翻转过来,却见调令背后附了一张履历,写的是自李独霜在金国境内刺探情报的经历、在宋军中主持情报所创造的功绩以及带领“摧嵬军”刺杀完颜宗弼的完整过程。
很明显,张经武认为李独霜经此一役已经有了足够的军中资历,作为文官的他没必要继续在军中厮混,同时也为了他的安全,选择让他返回汴京,接受即将到来的荣耀与富贵。
可是他分明记得,在相州城出发之前,张经武却是希望他多在军中历练两年,为以后出将入相打下坚实基础。
“已经迫在眉睫了?”
再联想到樊元忠的猜测,他确信,恐怕张经武也不看好自己的将来,已经在提前安排了。
从河州通判到枢密院副都承旨,再到此次绥远之战司掌情报的军中参军,他已经算是经历丰富的官场老人,完全可以预料到大宋官场以及军中即将迎来波云诡谲一般的暗潮。
他心下一横,既然如此,为扩大自身的话语权,在将来可能的风暴中站稳脚跟,以便庇护更多的人,何不做得更彻底一点?
只见他挥袖一展,铺开新的一张宣徽纸,抬手就写。
这第二封信,却是写给他在朝中人脉丰厚的座师杨宽。
信中先是证实了调令背后履历的真实性,并提供了一些细节以作佐证,防止朝中有人故意挑刺,磨减他的功劳。然后坦率地向座师询问,自己即将得到的封赏有哪些。按大宋士大夫阶层的潜规则,其中哪些可以拒绝,哪些可以接受。最重要的是自己有可能调任何职,争取在官家下旨之前做一番最有利的选择。
李独霜以与座师之间独有的密语书写完毕后,将信卷折起来,放入一根手指粗细的信筒,登上阁楼,从军中特配的笼子里选了一只较为机敏的信鸽系了上去。
看着在夜空中扑簌簌远去的黑点,他心里显得有些急躁。
既然他已经收到了调令,那么按军中规矩,张经武必然同时发出了一个急脚递往汴京驰去以作备案。为了赶在朝廷收到调令之前,他只有选择更为冒险却更为快速的飞鸽传书。
李独霜望了望天色,怕是已经子时,干脆掀袍落座,盘腿跌坐,拈指起势,摆出了修行的姿态。
在即将入定之前,一个念头不由自主冒了出来。
“官场之繁芜,直比修行复杂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