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远城内,州府内堂。
天色渐晚,落日的余晖透过微开的风窗,倾泻在略显华贵的地板上。屋内桌椅却大小不一,并不匹配,似乎是临时拼凑起来,有四五人人落座其间,其余再无一人,就连素来贴身的侍卫亲军都在屋外把守。
显然是一个小范围的秘会。
“卑下原以为威远军奇渡大散关,自宣州入汾州,在敌国穿州越府,如神兵天降一般威临绥远,惊走了完颜宗弼,却没想到只有区区三千人!”
伏良翰显然还沉浸在其叔父战死后的情绪之中,竟敢以翎麾校尉之身讥讽带领威远军翻山越岭,奇袭而来的宣威将军樊元忠!
素来与已故壮武将军伏元德交好的诸棱连忙转头看去,准备开口打个圆场,却见樊元忠挥了挥手,表示不甚在意。他已经听说了,除开为国捐躯的伏元德,伏良翰本身在这场战役中的表现也着实令人眼前一亮,铁壁军的重建还要落在此人身上。作为大宋北境为数不多的强军之一,威远军也不希望铁壁军就此沉沦,甚至消失。毕竟,在金国强大铁骑的压力之下,能多一个帮手总是好的。
因此,在军中素来桀骜的樊元忠罕见地开口解释了一番。
“完颜娄室可不是废物,在夏国拒绝了我大宋的邀请之后,他就意识到我们可能偷渡大散关,特地调遣了两支共计五千余人的猛安加强了大散关的守备。好在我们准备充分,将麒麟阁大学士曾公新发明的一种掘地利器带了过来,于薄弱处掘出了一条密道,勉强偷渡三千余人,一路潜行匿踪,就地取粮,方才赶到。”
说罢,转头朝着在主位上一直闭目养神的张经武沉声说道:
“本将军扪心自问,我威远军此来虽未误大事,但眼睁睁看着一场足以倾覆金国南部的大胜从眼前溜走,却实在是有些不甘心呐!”
坐在旁边的李独霜听出了其中的意味,樊元忠显然对于张经武在此役中没能识破完颜宗弼的“偷梁换柱”之策耿耿于怀。因为这使得铁壁军出人意料地被“铁浮屠”透阵而过,导致伏元德不得不亲自领着精锐堵住缺口。从这里开始,一步被动,处处被动,这也为后来伏元德战死,宋军步军崩溃埋下了祸根。要不是威远军的突然到来,惊走了完颜宗弼,战场的结局恐怕就是另外一个结果了。
“没想到你樊炮头也有给人留情面的时候!”
张经武睁开双眼,先是直言樊元忠给他留了情面,惹得樊元忠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然后紧接着对其余几人道出了此战的原委。
“你等恐怕也在奇怪,我为何非要以明显劣势的军势去挑战在完颜宗弼亲领下强势无比的金国骑军。”
“因为哪怕我们通过一名国士历经九死一生探得的情报得知金国内乱在即,但在完颜宗弼等三兄弟罕见地达成一致,分头把控住了金国与外部的主要通道和大部分军力的情况下,着实没有太好的办法。”
张经武扫了一眼李独霜之后,继续说道;
“但金国这种内乱的机会实在是百年难遇,这次错过之后谁也不知道下次会是什么时候。”
“因此,为子孙计,连枢密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征得我与樊将军的同意后,迅速报给了官家,没想到官家也十分赞成,认为可以冒险一试。”
“这个计划即是由我率领雄武军、铁壁军以及集结而来的数支厢军主动出击,以稳扎稳打的方式诱使完颜宗弼迎战,而威远军则从临近夏国的边境偷渡入境,跨越八个州府,以金人绝想不到的方式从金国后方奇袭绥远,使得金人以为后方沦陷,后路已断,从而震动军心,一举合击,毕其功于一役,成就百年大胜!”
听到这里,明威将军诸棱与翎麾校尉伏良翰瞪大了双眼,李独霜也着实有些震惊。他们实在是不敢相信这样一个大胆的计划出自素来谨慎的大宋朝廷,尤其是以官家为首的决策层竟然以极高的效率迅速通过了决议并着力执行了这个计划。
樊元忠笑了笑,接过了话头。
“当我接到密函时也吓了一跳,仔细揣度之后竟然发现有很高的成功率,因此我决定亲自领军,长途跋涉,奇袭绥远。只是可惜啊。。。”
“有两个变数超出了计划的范围,一是完颜宗弼创造性地“偷梁换柱”,打了我军一个措手不及;二是完颜娄室的警觉性阻止了我威远军的大批南下。”
李独霜与诸棱颇为认同,伏良翰久久闭目之后终于长叹一声,将叔父的死彻底放下。张经武微微点头,话锋一转,提及了现下的局势。
“完颜宗弼乃人雄,吾不及也。不过,他率军此去沧州,与完颜银术可的六万铁骑汇合,定会加大虎翼军的压力,为防青州有失,我有意让伏良翰率剩余铁壁军与两部厢军一共两万人过去支援。而诸将军则领万人驻守绥远,我会调北境十三州动员起来的士卒往这边补充。而剩余雄武军则随樊将军往宣州方向扫荡,意在接应威远军南下,迫使完颜娄室放弃大散关,退往霞州,我大宋则可趁机收复南部八州。”
“此计划,尔等意下如何?”
李独霜惊愕地看向张经武,见他面不改色,再转头看向诸棱与樊元忠,诸棱闻言后沉肃地点了点头,而樊元忠冲他使了个眼色,隐蔽地抬手下压。李独霜秒懂,原来经此一役,宋军虽然险胜,但张经武战略失措是不争的事实,军中威望实已大降,为保证下一步军略的实施,不得不摆出一副商量的语气。好在众人都是一心为国,没有心思蝇营狗苟,迅速达成了下一步的军略。
屋内仅仅四五人就决定了十多万人的去向以及未来八州的归属,头一次感受到这种权力的李独霜不禁有些头重脚轻,以至于他随着众人鱼贯而出的时候,仍然有些晕乎乎的。
他望向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满布星光的夜空,长吐出一口浊气,消散在沁人心脾的晚风中。
好在,他志不在此。
恰在此时,最后走出的樊元忠看到李独霜,拉着他越过驻守的侍卫亲军,来到一处僻静处,说出了一句令他震惊的话。
“张经武可能要被撤职,召回汴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