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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抉择

作者:泊烟字数:6047更新:2024-09-23 10:26

在顾慎之,薛家以及罗云英等几方的共同努力下,萧成璋和薛氏相继顺利离开了京城。

但在京城之中,萧家二公子依然流连于酒楼茶坊,寻欢作乐,薛氏也因病在住处休养。府中的下人也因各种原因或回乡省亲或到了年纪放出府,偌大的萧府变得有些冷清。

韦姌知道现在外面的街上或者府中都有外人布下的眼线,任何事都不能操之过急。她们要尽可能,最大限度地减少伤亡。

因为冬日的衣物宽大,韦姌本就瘦小,怀孕了也看不出来。

这个孩子分外乖,没有给母亲增添任何麻烦。连孕吐和嗜睡这样寻常孕妇会出现的反应,韦姌一概没有,就是胃口变好了些。

阳月一有空就偷偷地做孩子的衣服。韦姌坐在她身旁,忍不住把那丝绸的小衣拿起来看:“月娘,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你现在做是不是有点早?不过这料子摸起来真舒服。”

“奴婢早就等着这一天呢。您瞧,挑的颜色和花样都比较简单,小公子和小小姐都可以穿。好在军使马上就要回来了,咱们不用再这么提心吊胆地过日子。”阳月放下针线,扭头问道,“您跟夫人的担心是不是多余的?”

韦姌笑了笑,没有接话,只是摸着那做工精巧的小衣服。

顾慎之每隔一段日子都会来给她诊脉,顺便带来外面的消息。风声鹤唳,剑拔弩张。这一切韦姌不会告诉阳月,只不过多添一个人担心。

在韦姌看来,萧毅和萧铎父子俩这趟回来,凶险重重。真正可怕的往往不是战场上的刀光剑影,而是人心的算计。

侍女来传话,说冯氏想见韦姌,请她去魏国公府一趟。

韦姌应声后,走到八宝架前,拿起那个周嘉敏送来的盒子,让阳月去准备马车。

……

周嘉敏在自己的房中,不安地走来走去。

这些日子,她每每进宫,都能看见韦妡侍奉在太后跟前,有说有笑,俨然是寿康宫的大红人。而且连汉帝也对其青眼有加,经常招她去说话。有时她说的一句话,比旁人说的十句话都有用。

周嘉敏渐渐觉得,自己被玉鸾给骗了。那刘旻所图的应该不仅仅是韦姌这么简单。

若只想要韦姌,一个玉鸾与自己联手便已经足够,何必再安排韦妡进宫?她好像疏忽了这些事之间的关系,导致间接推动了整个事态的发展。

她今日从宫中出来,李重进在宫门那里拦住她,将她强拉到宫墙底下,追问她到底想干什么。

她自然没有回答。

李重进用一种压抑的,近乎恐怖的声音对她说:“皇上今早醒来,说昨夜梦到了皇宫四周有打铁的声音,疑似有乱臣贼子在赶制兵器,要把刘寅斩首,诛他满门才安心!韦妡和李籍,竟都言好!”

周嘉敏的心狠狠地揪在一起,宫门那边传来整齐的步伐声,她越过李重进看了一眼,一队上百人的禁军从正门跑出去。

李重进指着他们道:“你看见了吗?这些人就是听命去杀刘氏满门的!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局面吗!你在助纣为虐!”

那一刻,她的心底才开始升起恐惧,惊慌,始觉自己成为了这场巨大阴谋的帮凶!今日是刘家满门,怎知明日会不会变成她魏国公府,或者萧府?刘旻要的,是席卷大汉朝廷的一场血雨腥风,是汉帝和权臣之间的生死对决。

她吓得脸色发白,匆匆回来想要带冯氏出京去避避风头。冯氏却用枯井般的眼神看她,只让夕照派人去将韦姌请来。

眼下两个人正关在冯氏的房中,不知在说些什么。

……

冯氏的住处房门紧闭,夕照守在外头,不准闲杂人等靠近。冯氏手中缓缓地转动着佛珠,没有说话。数日不见,她的脸颊已经瘦得凹陷,形容憔悴。她对韦姌说:“小姌,今日来,是要对你说一件事。”

“母亲有事尽管吩咐。”

冯氏似挣扎了下,才长叹了口气,说道:“你二姐她似乎在做些伤天害理的事。前一段日子,我曾数次听到她暗中与人提起朱氏与邵康,而后朱氏便去了邺都。那日我又听到她说正阳茶楼和郑氏,接着正阳茶楼便有命案发生。她以为我不知道这些,也没刻意防着我,但我心里很清楚。几次要与她谈,她都不耐烦与我多说。我实在不想看着她一错再错。”

韦姌原本想过,此事应与周嘉敏有关,只不过随着郑绿珠的死已经死无对证,邵康也失去行踪。她真的没想到周嘉敏为了逃脱罪责,竟然杀人!

“小姌。”冯氏抓住韦姌的手,目光中带着恳求之意,“我知道敏敏她心高气傲,不肯服输,甚至为此剑走偏锋,做了错事。”

韦姌闭了闭眼睛,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冯氏站起来,颤颤巍巍地走到韦姌面前要跪下,韦姌连忙抬手扶住她道:“母亲,您这是干什么?”

“我深知这个请求很自私,但血溶于水,作为一个母亲,我不能不管。我不敢求得你的原谅,她的确做了不可饶恕之事。我只希望将来若有一日……你能顾着些许情分。”

韦姌知道出于冯氏的立场,护女心切,做母亲的自然不想看到自己的女儿出事。冯氏本可以选择什么都不说,但她还是选择说出来,也并不是想替周嘉敏掩藏罪行。

韦姌的手上至今还戴着离开青州时,冯氏所赠的玉镯。她与周嘉敏之间毫无情分可言,冯氏则不同。她想了想,正值多事之秋,能不能保命还两说,现在找周嘉敏算账也不是时候。她说道:“母亲,我可以暂时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但二姐若再不悔悟,我也帮不了她。”

“好。”冯氏的眼中涌出了泪水,紧紧地握着韦姌的手。她知道,这是韦姌能给出的最大让步了。

韦姌从冯氏的房中出来,往前走了几步,就看到周嘉敏在折角处等着她。这是她们自洛州分开以来,第一次面对面。周嘉敏依旧很美丽,脸上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高傲。她的家世,美貌,魄力,智慧的确足以支撑这份骄傲。

但此刻在韦姌看来,这些不过是绑住了她的枷锁,成为她行奸恶之事的借口。如果她不是周嘉敏,不曾站在如此高的地方,或许就不会发生这许多事。

“我有要话要对你说。”周嘉敏开口,转过身去,“我们换个地方。”

韦姌知道,这是在魏国公府里头,周嘉敏再怎么讨厌她,也不会在这里动手。她刚好也有话要说,就跟着过去了。

……

她们坐在一处暖阁中,面对面地坐着。桌上摆着一壶茶,两盘茶点。屋室暖如春日,窗子紧闭,窗底下摆放的几盆花,还没凋谢。似有暗香飘来。

周嘉敏喝了口茶,说道:“如果没有茂先,也许我会接纳你。”

韦姌笑了一下,平静地说道:“你大概搞错了一件事。我从未想过要你接纳我。大概在你看来,接纳我是一种恩赐吧?”

周嘉敏的手指僵住,眯着眼睛看向坐在对面的人。

很美,是一种毫无攻击力,纯净安然的美。

这样的外表,很容易让人觉得她软弱无力,不堪一击。

周嘉敏的语气冷了几分:“韦姌,为何你不识趣些,主动离开茂先?我爱他,只有我才配站在他身边。”

今日在与冯氏聊天之前,韦姌或许会以为周嘉敏说这些,是因为真的喜欢萧铎。但现在,她只觉得讽刺。她将身边的布包放在桌子上,推过去给周嘉敏:“这是你当初送给我的东西,今日完璧归赵。我也有一句话想对你说,你配不上夫君当初送你这对玉牌时的心意。”

周嘉敏的身子僵住,然后像被什么东西击中,迫不及待地将布包拿过来打开,里面正是她送给韦姌的那个华容道的盒子,盒子已经打开了。

“……竟打开了?”周嘉敏摸着盖子,喃喃地说道,“他曾说这是我们共同的秘密,竟也教给了你?”

她送这个盒子的时候,从没有想过韦姌能够打开。她原是站在高处,用他们共有的东西来讽刺韦姌的插足,这一刻她却像从神坛上摔了下来。萧铎跟他的往事,萧铎亲手教给她的东西,再也不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了。

“夫君没有教我,是我自己打开的。他对这个盒子从来没有多说过什么,也没有主动提过你们的事。”韦姌轻松地说道,“其实我不在意这些。”

周嘉敏自是不信,嗤笑一声,忽然扬手将盒子打翻在地,本来放在里面的两块玉牌便掉落出来。“生同衾,死同穴”那两句曾经在韦姌看来无关紧要的话,此刻有些刺目。

韦姌收回目光,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不信。我在嫁来大汉之前,每个人都说你是夫君心目中的最爱,我也从未想过抢走你的位置。但你就像个占尽天时地利的将领,让一场本该胜利的仗输得一塌糊涂。你从没有输给任何人,你是输给了你自己。”

“不要来教训我!”周嘉敏猛地站起来,转身就走,仿佛被激怒,“你不配!”

韦姌也没有生气,只是把散落在地上的两块玉牌捡起来,轻轻地放在桌子上:“这对玉牌,如同在你眼中的夫君。有用时拿来,无用的时候便随便丢弃。你从不肯正视自己的错误,活在你给自己强加的牢笼里。你将他身边的人,全都变成伤害他的工具。这不是爱。这是失去的人,最可悲的报复。”

周嘉敏停住脚步,好像面具被人狠狠撕裂,大声吼道:“我让你不要再说了!”

韦姌走到她身边,轻轻地说:“你大凡真的爱过他,怎舍得如此伤害他?就算我离开,他也不会再爱你。想想母亲,好自为之吧。”

说完,韦姌便开门走了出去,只剩下周嘉敏一个人站在暖阁中。她愤怒地踢翻了窗下的花盆,眼睛看到放在桌上的玉牌,忽然滑坐下来,目光如死水一般。

***

东线战事结束以后,萧毅和萧铎便率着众将马不停蹄地往回赶。

快入邺都之时,张永德在马上说道:“诸位猜皇上这回会赏我们什么?”

魏绪笑道:“反正使相,军使和张将军肯定会被重赏。我们其他人就跟着沾点光。”

这话说出来,有人听了得意,有人听了勉强,表情各异。

李延思没有怎么听他们说话,而是独自出神。为何很久没有收到来自京城的消息?就像京城和他们的东征大军被隔离在两个世界。这样的感觉就像走在冬日凝结着薄薄冰层的湖面上,稍微一动,冰面就会碎掉,进不得退不得,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掉入深潭之中。

萧铎也有不好的预感,韦姌上次寄来的字帖已经快被他揉烂了,但迟迟没有新的消息。但他心中还存着几分侥幸,大凡汉帝有点脑子,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对他们下手。

他们到达邺都的萧府门前,留守的仆从来告知,皇帝身边的宦官早已等候多时。

萧毅连忙下了马,率着众人进入府邸,跪在宦官面前听取了皇帝的旨意。汉帝要萧毅立刻交出兵符,然后与萧铎一起进京,其它人则在原地待命。

萧毅倒不是舍不得手里的兵符,只是觉得这个诏令很不寻常。宦官盯着他,他便从怀中拿出兵符上缴。宦官笑道:“那小的先行一步,在京城等使相和军使了。”

“有劳公公。”萧毅让侍从送宦官出去,整个厅堂都笼罩在一种冷凝的气氛中。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先开口说话。

萧毅坐在主座上,面容还是一贯地沉稳:“都这么愁眉苦脸的干什么?不过是让我和茂先先入京,也许皇上只是想早点听到东征的战果。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坏。”

他嘴上这么安慰众人,但众人的神色没有丝毫松弛。

“使相万万不可进京!”厅堂外有人高喊了一声,吴道济手中高举着一张黄纸疾步走了进来,郑重地跪在萧毅面前。

萧毅问道:“道济,你……这是何意?”

“使相先看看再说。”吴道济将那黄纸呈了上去。

萧毅接过去打开,是一道盖着玉玺的密诏,应该是汉帝的手臂。密诏上的内容,让他瞠目结舌!不自觉地松了手,让黄纸掉落于地。

汉帝下令禁军的步军指挥使埋伏在城门旁,一旦他们父子进城,就地诛杀。又让相州的归德节度使伺机将胡弘义和宋延偓两位节度使暗杀!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跟汉帝会这么快走到这一步!

张永德大着胆子倾身把掉落在地上的黄纸拿起来看,看完之后先是愣住,然后仰天大吼一声,其它人也连忙都围过去看。

他们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他们大惊之余,纷纷劝说萧毅不能进京,那无异于自投罗网。他们跟萧毅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萧毅若是被杀,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萧铎没看到内容,但已经从众人凝重激愤的脸色猜出了几分。吴道济继而说道:“自汉建国以来,使相忠心耿耿辅佐两位皇帝,功在社稷。现今汉帝听信谗言,诛杀忠臣,背信弃义。使相可知刘寅大人以及其满门,都已经被诛!”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更坚定了在座众人的决心。

张永德率先说道:“使相,事已至此,咱们可不能坐以待毙啊!汉帝不仁在先,我等难道甘心被他所戮?依末将看,我们不如联合宋,胡两位节帅,直接引兵南下吧!成与不成,总要搏一搏!也许使相才是天命所归啊!”

其余众人无不附和,慷慨激昂地劝说。

只有跪在最后的赵九重轻声说了句:“可使相家眷悉数在京。若使相起兵,夫人和公子该怎么办?”

萧铎一直没有说话,便是在顾虑这件事。他的妻子和母亲都在汉帝的手下,他虽然也想直接打去京城,杀了汉帝,但实在不能置家人的生死于不顾。可眼下,他们就算按兵不动,汉帝未必不会拿萧家上下的性命相要挟。

他生平第一次觉得,进退两难,难以抉择。

一时之间,众人都没有说话。这是非常艰难的处境,谁也不能替萧家父子做决定。

这时,有一名女子被侍从引来,她径自走到萧毅面前抱拳道:“使相,民女罗云英,有要事禀报。”

萧毅第一次见到罗云英,只觉得英气逼人。他让众人在原地稍待,自己带着罗云英去了书房。

四下无人之后,罗云英地把一枚金簪跟一封书信递给萧毅,压低声音说道:“二公子和薛姨娘已经安全脱险,眼下藏在安全的地方。使相不必忧心。至于在京城的夫人和少夫人,我们的人,也在设法营救。”

萧毅听了之后,沉重的心为之一振,只觉得麻痹的四肢恢复了些许知觉,他看着那枚当初作为柴氏嫁妆之一的金簪,还有信上娟秀的字体:“夫君当以汉室江山,黎民百姓为重,不必顾虑我等。天命所与,不取必悔!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萧毅抬手按着眼睛,堂堂七尺男儿,已过不惑之年,竟失声哽咽。

……

萧铎坐在厅堂中,听着耳边众人的议论纷纷,只觉得胸口压着一口气。如若是从前,他赤条条地来去,何曾会顾念自己?但此次东征,给他的震撼太大了。他跟父亲固然可以共赴死,但接下来,汉室必定分崩离析,强虏袭境。到时大汉乱做一团,中原覆灭,他们便是千古罪人!

他手紧紧地握着,手背上青筋暴起,这个时候赵九重走到他面前说道:“军使,请借一步说话。”

萧铎跟着赵九重走到外面的院子里,日光照在身上,也不能将他晒暖。院里的老树枯枝上停着几只寒鸦,发出几声低沉的叫声,更添压抑。

“何事?”萧铎现在无心与赵九重多言。

赵九重跪在地上,经历过烽火的年轻脸庞,显露出几分超越年龄的成熟和坚毅:“属下愿带领一支敢死队,潜往京城,伺机救出夫人和少夫人!”

萧铎的身体仿佛被定住,低头难以置信地看他:“你可知此行会有多危险?”

“知道!使相和军使的一身干系重大,不能轻举妄动。但属下贱命一条,并不值钱。但求能为使相和军使分忧!”赵九重朗声说道。他固然想要立功,想要争先,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觉得自己若不去这一趟,必将后悔终身。

萧铎亲自将赵九重扶起,按着他的肩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回来的路上,萧铎听说关于这个赵九重的许多事,包括他争功冒进,拼命为自己争取机会。萧铎知道想要出人头地并不算错,何况赵九重的确英勇,连周宗彦都对赞赏有加。

可此刻,明知道那是虎穴,赵九重仍能毅然决然地请命,让他刮目相看。

李延思和章德威站在门边,看着院中的两个人。

“使相和军使如今犹如做困兽之斗,这个赵九重现在站出来,今后在两位的心里,分量自然是不一样了。果然如你所说,不是池中之物。”李延思客观地说道。他也忧心京中的情况,但孑然一身,虽同情萧铎的心情,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

好在顾慎之和李重进还留在京中,万一发生何事,萧家也不至于孤立无援。

章德威看了李延思一眼,闷闷地说道:“老李,你别酸。他拿命在博前程,虽然有些急进,但敢付出旁人不敢付出的代价。便是你我,也未必有此魄力。哪怕今后军使待他不一样,也是他应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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