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森多·德林跨过会客厅的门槛,视线扫过大厅里乌泱泱的人头,有些愣神。
「怎么这么多人?!」
迪沃玛男爵使了使眼色,马森多会意,快步靠了过去。
“怎么他们也来了?”
马森多瞥了一眼不远处同为仓库区守备副官的费恩·施特劳斯一行,压低了嗓音。
日瓦丁作为王国中枢,天鹅堡自然不会允许某一个大区受一家一姓的掌控。
费恩·施特劳斯子爵,就是天鹅堡的大臣们为卡尔·萨伏伊设置的掣肘。
而诸如马森多这样没有根脚的本地小贵族,则是双方的和事佬、缓冲带。
加上此刻同样位于厅堂内的萨伏伊家臣,三方的势力从人员的抱团站位就可以窥见一二。
过往的冬幕节,费恩·施特劳斯和他的心腹,可是从来没有登门拜访过。
迪沃玛一脸忌惮地盯着费恩·施特劳斯,语气凝重而忧虑:
“这帮狗腿子是跟着贾西姆·柯尔米来的。”
马森多闻言悚然一惊,贾西姆·柯尔米可是二王子苏拉·罗曼诺夫的心腹。
而要论二王子一系在仓库区幕后的影响力……
别忘了保育医院的地皮还是谢尔弗从苏拉王子那里“抢”来的呢。
那一整条街的铺面,就马森多所知,至少有半数都跟二王子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
「这下坏事了!」
眼看费恩·施特劳斯用玩味中带着点狠厉的目光审视着自己,马森多突然觉得坐冷板凳也有冷板凳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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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为私密的内厅里,贾西姆·柯尔米与卡尔·萨伏伊同侧而坐,彼此都有意避开了对抗性更强的对视。
但两人阴郁的脸色和抽搐的嘴角,以及房间里尴尬的沉默,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先前那场交涉的不愉快。
“卡尔伯爵,我记得,”贾西姆放下手里的茶杯,不阴不阳地感叹了一句,“您是陛下在849年亲手册封的伯爵。”
言外之意就是讽刺卡尔伯爵如今“吃里扒外”、“有辱斯文”,居然跟北地蛮子搅在了一起。
“是,”卡尔·萨伏伊面上含笑,同样阴阳怪气地顶了回去,“与贾西姆(荣誉)爵士您是同年受封,当时在冠冕大厅我们还碰过杯呢。”
“宠臣上位”一直是贾西姆这类人的心病,卡尔这话无疑是在扒他的脸皮。
贾西姆一时怒急,准备好的说辞登时卡在了喉咙眼。
卡尔却不给他缓过来的机会,摸着自己当初授剑的肩膀,学着贾西姆的模样感叹道:
“维基亚贵族共治四百余年,臣下是一刻也不敢忘、当初在冠冕大厅里、对陛下和历代君主许下的誓言呐。”
那意思分明就是说、维基亚是我们正经封地贵族的国家,你一个给陛下卖屁股的弄臣,轮得到你掺和?!
贾西姆拿君臣大义来压他卡尔·萨伏伊,属实有点拎不清自己的位置了。
这下贾西姆是一刻也坐不住了,像是被烫了屁股的猴似地窜起身,胸膛急速起伏,面色更是精彩至极:
“好!卡尔伯爵好魄力!我定会将这番话原封不动地转告给二王子殿下!”
说完就要拂袖离去。
卡尔稳坐钓鱼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这才冲着贾西姆的背影不紧不慢地开口道:
“贾西姆爵士,希望您还记得、您是陛下的臣子,当恪守臣子的本分!”
“慢走、不送。”
正在下台阶的贾西姆一个趔趄,脚下又加快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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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根·萨伏伊从暗室里闪了出来,张望着门口贾西姆离去的方向,眉头紧锁:
“这是这两天第几个说客了?”
连李维手下的工头都有商人想要收买;偌大一个萨伏伊家族,自然少不了动心思、想要给李维埋几颗钉子的贵族。
马森多这个层级的贵族只看得到昔日落魄的萨伏伊家族往来的贵族又多了起来;这背后的凶险,却是一点不比面上的威风少。
卡尔想起早上才收到的、来自李维子爵的密信,摇了摇头:
“接下来,凡是几位王子派来的说客,一律不见。”
身材矮小的欧根无力在战场上杀敌,满腔的心思都放在了经营上;此刻也是眼中精光一闪,反身关上房门,这才低声试探道:
“可是王储之争起了变故?”
卡尔看向弟弟的目光中满是欣慰,笑着取出李维送来的信,示意欧根接过,口中也是颇为唏嘘:
“查理斯王子率先出局了。”
“以陛下的多疑、我是说审慎,李维子爵建议我们一动不如一静。”
“这个敏感的关口,哪个王子跳得厉害,接下来棒子就要敲在他的头上了。”
欧根飞速扫过“即将成立外访诺德使团”的消息,脑海中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
“陛下、陛下终究是年事已高。”
欧根斟酌着语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兄长:
“真到了宝座更迭的那一天,今天到访我家的诸多墙头草,未必不是来日我家的下场。”
李维当然可以不把王储之争当回事,最坏的结果也无非是拍拍屁股跑回荆棘领。
反正北境和天鹅堡的关系也就这样了,怎么发展都是“稳中向好”。
可他们萨伏伊家族要是有这个底气,又何苦如今跟在谢尔弗后头讨饭吃?
退一步说,人是可以说跑就跑,萨伏伊家族的领地怎么办?
等到不管哪位王子上位,今天一意做“孤臣”的萨伏伊家族,到时候怕是连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只是谢尔弗与萨伏伊两家如今正在合作的蜜月期,欧根一时也拿不出两全其美的方法。
“办法就在这封信里。”
卡尔指着弟弟手里的密信,放在桌子下的另一只手紧张地握拳又松开,最终还是把心一横,吐出心中的想法:
“等到消息正式公布的时候,我有意向陛下请奏,让你加入这个外交使团。”
欧根持信的手一僵,下意识地摸索着身后的椅子;等到感受到屁股下的支撑,这才强笑了一声,干巴巴地吐出一个字:
“好。”
感觉到自己的情绪有些不对劲,欧根又连忙补充道:
“等过两天我们拜访林克庄园的时候,由我亲自向李维子爵提出这个请求、以求谅解,尽可能地淡化两家的隔阂……”
欧根说个不停,试图用言语掩盖自己的忐忑与失落。
卡尔抬手,打断了自己弟弟,语气幽幽:
“那大可不必,你有所不知,这个建议也是李维子爵提供的。”
欧根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方寸大乱,语无伦次:
“你说什么?”
“李维子爵他……这怎么可能?”
“这、这、他、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卡尔对上弟弟的视线,肯定地点了点头,嘴角带着点苦笑:
“我也不知道该说那位子爵大人是光明磊落还是自信过了头;又或者人家根本没把我家的立场放在心上。”
卡尔说着又从怀中取出密信的下半部分递了过去,像是要说服欧根,又像是要说服自己:
“但跟这种人打交道,到底比天鹅堡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老家伙更让我睡得着。”
欧根低头,目光扫过书信末尾的“合作共赢”,久久难以言语。
“你在这里消化一会儿吧,”卡尔起身,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我去招待外面的宾客。”
“回头记得把永生花的账单核销一下,把货尽快给林克庄园送去。”
“你亲自去,不然底下的人不敢不收货款。”
卡尔又想起了什么,反身叮嘱道。
林克庄园近来通过各种渠道将日瓦丁市面上的永生花采购一空——据说和十二月的镜厅主题沙龙有关。
这种送上门的人情,作为日瓦丁花卉批发市场龙头的卡尔自然要做得漂漂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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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伯爵!”
“伯爵大人!”
……
当卡尔·萨伏伊的身影出现在前厅时,马森多等人纷纷起身见礼。
只是眼角的余光仍时不时地瞥过先前费恩·施特劳斯等人所在的方位。
随着贾西姆的离开,大厅里也陡然空出了一块。
卡尔顺着众人的小眼神望去,扫过那些空荡荡的座椅,不以为意,摆出一副上位者的矜持微笑,冲着马森多和迪沃玛两人招了招手。
迪沃玛是萨伏伊家族的家臣,即使是家族落魄,依然坚定追随卡尔至今,忠心耿耿无需质疑。
至于马森多,虽然卡尔这段时间考察下来、发现这人胆子小、见识浅、家里还很穷,但好也好在胆子小、听话,捞偏门也不敢做些太过火的事——不然也不会这么穷。
仓库区商贾众多,但凡手黑一点,有背景的得罪不起,没背景的还不是捏扁搓圆?
或者说得直白一点,在卡尔看来,想找到一个能让那位爱惜羽毛的李维子爵首肯的“提线木偶”,马森多已经算是“底子最清白”的那几个了。
特别是考虑到马森多那个女儿和伍德家大小姐的亲密关系——莉亚参加了镜厅开幕式的消息还是马森多自己到处吹嘘出去的。
马森多哪里能想到自家上司“亲切的目光”里有这么多含义,只是感受到现场众人羡慕的目光,整个身体一直在“点头哈腰”和“昂首挺胸”中摇摆不定。
一看就是第一次走进聚光灯下的边缘人物,和步态沉稳的迪沃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收敛思绪,卡尔亲切地揽过迪沃玛和马森多的肩头,看向座下众人,朗声笑道:
“我当初跟马森多爵士说过,等克服这短暂的困难时期,我要为在座的诸位请功!”
卡尔拉长了尾音,直把一众下属的期待悬到了嗓子眼,这才一锤定音:
“守诺是骑士的美德!”
“现在呢,就是我向大家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卡尔拍了拍手,管家扯开了嗓子呼喝,不多时,手提肩扛的仆役们如同蚁群,将琳琅满目的珍货明晃晃地堆在了客厅的地板上。
甚至还有两副鲜亮的精钢全甲以及十把一看剑鞘就知道价值不菲的长剑。
马森多下意识地张开了嘴巴——早就听说今年自家的顶头上司赚了一笔大的,没想到是这么“一笔超级超级大的”!
以迪沃玛为首的一干萨伏伊家族老臣更是感慨万千,不约而同地偏过头去,遮掩自己的失态。
多少年了,自先家主留下那么一大个烂摊子以来,萨伏伊家族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了?
卡尔同样有些难捺心中的激动,嗓音也出现了起伏:
“迪沃玛男爵,上前!”
“赏!矮人工坊的精钢全甲一副!精铁长剑一柄!”
“赏!星空珠宝出品的面饰三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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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卖力而自豪的呼喝声同样传到了后院的女眷所在。
“妻凭夫贵”的年代,管家的每一声喝彩,那都比各家夫人们身上的首饰要光彩夺目,也比任何化妆品更能让妇人们喜笑颜开。
“恭喜!恭喜!”
“艾拉在上!凡是付出的,主必定给予他好!迪沃玛夫人是应得的!”
……
劳苦功高的迪沃玛夫人受到了众女眷们一致的恭贺。
连那位德高望重、一力撑起萨伏伊家族的老祖母大人也是将低声啜泣的迪沃玛夫人揽在怀里,好生安慰。
马森多夫人打心眼里羡慕,又有一丝尴尬。
这跟她眼下的座位有关。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座位离萨伏伊家的老祖母如此之近,但按照顺序来说,大概第七或者第八个人就要念到自己丈夫的赏赐了。
可就自家丈夫那个出息,马森多夫人哪里能不清楚?
「万一没念到怎么办?」
「万一跟别人一比太少了怎么办?」
马森多夫人不由得握紧了女儿的手。
卡尔·萨伏伊的妻子、伯爵夫人似是看出了马森多夫人的惶恐,面带安抚地冲这圈子里的新面孔笑了笑。
「不会吧?」
马森多夫人揪着手帕,不免又生出一丝期待。
……
对迪沃玛男爵稍显冗长的赏赐唱和声刚刚落下,妇人们还来不及调整各自的心情和表情,新的唱喝声紧接着响起:
“马森多男爵!”
“赏!矮人工坊的精钢全甲一副!精铁长剑一柄!”
“赏!王国军事学院的推荐入学名额一位!”
……
马森多夫人两眼一翻,连尖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当即昏倒在了女儿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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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李维的大管家、塞巴斯蒂安赶到卡尔·萨伏伊的府上时,见到的便是这一幅“乐极生悲”、令人哭笑不得的场面。
“让管家先生见笑了!”
卡尔亲自接待了这位身份特殊的老人。
塞巴斯蒂安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一尘不染的洁白手套伸入笔挺的礼服中,郑重其事地取出了一个卡尔十分眼熟的首饰盒。
那是祖母典当出去的嫁妆首饰盒!
“这是……这是……”
卡尔立马明白了什么,当即就有些哽咽,下嘴唇止不住地颤抖。
塞巴斯蒂安依旧是风度翩翩,仿佛对卡尔的情绪变化视若无睹,徐徐打开那首饰盒,露出了内里一整套的首饰。
是卡尔记忆中的、那套首饰。
“我家少爷说,凡有所为,必有收获。”
“今天便将这套首饰,物归原主。”
“愿老夫人平安喜乐、健康长寿。”
“卡尔伯爵,”眼看卡尔愣在原地,塞巴斯蒂安只得故作无奈地后退两步,“您要是晕过去了,我这把老骨头可接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