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摇晃,莱恩缓缓睁眼,眩晕感像浪潮一般反复冲击着大脑。
对座熟悉又陌生的高大身影正在伏案书写。
莱恩张了张嘴,舌根处传来一阵难以下咽的苦涩,当即就清醒了许多。
“醒了?”
隆美尔没有抬头,只是抽出桌案上已经写好的报告,丢在了莱恩的胸口:
“看看吧。”
莱恩有些吃力地坐起,低头扫了一眼身上的破破烂烂,无声地咧了咧嘴,摊开了报告。
「……【黄金罗盘】对李维·谢尔弗没有反应,初步排除修习‘第一类黑魔法’的可能。」
「申请开放地牢权限,与李维·谢尔弗进行下一步的接触与合作……」
莱恩的瞳孔猛地收缩又放大,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隆美尔:
“你、教会怀疑荆棘领勾结兽人?!”
“审判所对每一个法师保持怀疑,”隆美尔笔下不停,“特别是这种有世俗权力撑腰的贵族法师。”
“很少有人能拒绝力量的诱惑,何况这些出生就含着金汤匙的年轻人。”
“考虑到这个年轻人有一个站在山巅的父亲,自身又施展过寻常法师看不懂的魔法术式以及各种稀奇古怪的知识……这种试探是我们的职责。”
“当然,到目前为止,”隆美尔停笔,将写好的书信塞进信封里,“结果是好的。”
莱恩唯有沉默。
诚如隆美尔所说,提篮布里吉里关押着的、因为研习黑魔法闹出的动静太大锒铛入狱的贵族法师不在少数。
而游走在灰色地带、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被送进监狱的,更是数不胜数。
比如说,他、莱恩·波吉亚本人,某种意义上也是黑魔法的“产物”。
想到这里,莱恩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摸向右臂——他还记得,在爆炸发生前,那个女人朝着他吐了一口血箭,整个穿透了他的胳膊,连同臂甲和那个婴儿一起。
右臂上的肌肤细腻光滑,完整如初,全然看不出有穿透伤的痕迹。
“感谢你的那些属下吧,他们的英勇就义给了你的自愈能力最好的遮掩。”
隆美尔的视线扫过儿子的动作,叹了一口气:
“抚恤金的发放和家属的后事,你要亲自去操持。”
莱恩重重地点了点头。
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土路,隆美尔又铺开一张信纸:
“这次的麻烦不小,你必须要为此负责。”
“日瓦丁你是不能待了。”
“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北上,去科什山区追查黑魔法的源头。”
“需要注意的是不准联系当地的贵族乃至教会力量,一切都要秘密进行。”
莱恩闻言双眼微眯,第一反应就是:
“高层出现了叛徒?”
隆美尔微微颔首:
“巧合太多必然就有内在的联系了。”
“从时间线上来说,山民的异动应该是提前笃定了萨默赛特领的动向。”
“甜水镇的事……未必只是谢尔弗的托词。”
隆美尔有些遗憾,李维·谢尔弗和厄德高·辛普森在甜水镇的一系列操作多少混淆了天鹅堡的视听。
一直到李维真的抓住了人,“山民叛乱”的可能性才被日瓦丁重视起来。
当然,这件事还有另一个不能明说的麻烦在于国王陛下对老亲王财产的觊觎。
这种公私难分的事,向来最是棘手。
“我们接触李维的另一个目的也在于,试探科什山区有没有北境活动的影子。”
隆美尔又从暗格里取出一封卷宗,递给莱恩:
“荆棘领这两年的变化,不管是人事变动还是战争策划,都可以追溯到去年初这位李维子爵神秘失踪的那段时间。”
“那一场、离奇的大爆炸。”
“我们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隆美尔下意识地握拳,手中的羽毛笔无辜地折成了两截。
莱恩聚精会神地浏览着手里的卷宗,唯恐看漏了一个字。
以他的权限,平日里绝对是接触不到这个等级的文书的。
从报备失踪的贝尔·格里斯男爵到守土不利被夺爵的哈德罗男爵……
从斯瓦迪亚难民的收容到目前已经失联的红衣主教黎塞留……
乃至于那场人尽皆知的、处处透着稀奇古怪的千里奇袭库尔特的战争……
以及由此衍生出的战地医疗改革方案……
方方面面,在去年年初李维·谢尔弗短暂的消失又公开露面后,荆棘领就好像一匹极速奔驰的龙马,狂野地摧毁着沿途的草木……
莱恩并不能看穿这些事情背后的目的是什么——未知是最糟糕的事情。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莱恩要是坐在天鹅堡又或者索菲亚大教堂的宝座上,看着这样一个受不明因素驱动、马力全开的边境伯爵领,心情肯定不会有多美妙。
比见不到妹妹阿黛尔还要糟糕!
更不要说李维手里那些令人眼红的、日进斗金的各种技术。
如果这些技术并非荆棘领所有、而是李维从某个地方、某个渠道获取的,日瓦丁的贵族们可操作的余地就要大上许多了。
莱恩心里想着,耳边突然传来父亲的声音,顿时把他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却是隆美尔正在吩咐车夫:
“把他带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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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一个金发碧眼、仆役打扮的年轻人就被护卫拎了过来。
“这是从北边奴隶贩子那里买过来的斯瓦迪亚仆役。”
隆美尔先是对莱恩解释了一句,这才扭头对那个斯瓦迪亚仆役喝问道:
“你说你认识医院门口站岗的护卫?”
“小的哪里敢骗两位老爷,”金发碧眼的年轻人磕着头,“那小子、那护卫和我是乌勒尔村的邻居、从小一起长大的。”
“他脸上的那个大疤还是小时候我跟他打架留下的……”
“……后来大家一起逃难,小的被一个什么叫【兄弟会】的组织带去了南边,这小子则往西北边跑了。”
“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他。”
年轻人不知道为什么那傻小子现在威风了、居然在日瓦丁谋了份看上去还算体面的差事。
但嫉妒心让他知无不言,心中祈祷这小子最好是得罪了眼前这两位看上去就不好惹的贵族老爷。
令他遗憾的是两位老爷并没有给他奖赏也没有说些什么,只是挥手又把他带离了这里。
“这个【兄弟会】,有线索表明他们和科什山区联系不浅。”
“几次流民作乱,都和他们的鼓动脱不开关系。”
隆美尔目光幽幽,看向仓库区所在的方位:
“但在北境的那一次,他们无疾而终,荆棘领也没有上报这个消息——这同样值得我们警惕。”
“我跟你说这些,是希望你能明白,你和你妹妹是在打算跟什么人打交道。”
“这是一个天鹅堡和教会都需要慎重考虑方式方法的、对手。”
冷汗刹时打湿了莱恩的额角,他甚至都不敢去想,父亲到底知道了多少。
隆美尔顿了一顿:
“你的第二个选择,跟着外交使团去萨哥斯,然后转去禅达经学院,攻读八年的神学学位。”
莱恩咬了咬舌尖,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正常:
“是索菲娅公主?”
“是,而且不止,”隆美尔又写好了一封信,“四王子查理斯也要一同去。”
这下莱恩的注意力被彻底吸引了过来。
出国为质对王子、公主来说并不罕见,但凡是出国的王子,基本就宣布提前退出了王储争夺。
考虑到当今陛下的年龄和身体状况,以及三王子、四王子背后的母族,这个信号可远比李维·谢尔弗在干什么更吸引南方贵族的目光。
“我说过了,每个有嫌疑的高层都要自证清白,包括当时身处萨默赛特领的两位王子。”
隆美尔放飞笼子里的信鸽:
“阿黛尔也要随行。”
“我不同意!”
莱恩貌似恭谦地低下了头颅,用的却是彻底的否定句。
“那你就只剩一个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