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老年妇女是一个神奇的情报组织。
村头的老光棍家走丢了一只羊,消息传到村尾就变成了对门的寡妇死了亲娘。
上至天鹅堡今天沉湖了哪些个不长眼的仆役,下到隔壁那对小夫妻昨天夜里闹腾了几回……
仿佛日瓦丁就没有她们不知道的事。
当凡妮莎大婶半捂着嘴、凑到另一位大妈耳边,用最经典的“欸、你听说了么”作为起手式的时候,舆论的风暴便开始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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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费的?”
“那还能有假,詹姆神甫天天都在那带头领……”
“我家小孙子都喝了一个礼拜了!”
“赶明儿我去看看。”
……
“保育医院是什么地方?”
“发放免费牛奶的地方。”
“不止,我家小孙女害了红眼病,被那医倌瞧见了……滴了三天药水就治好了!”
“你还别说,我家那个媳妇也是,天天反胃孕吐,手比那鸡爪子还要瘦,给我心疼得哟,吃了几天药也好了!”
“便宜!真便宜!一包药就卖我二十个铜子,管一个礼拜呢!”
……
“话又说回来,你们听说了吗,小夏里一家被抓起来啦!艾拉在上!那天去了好多骑士老爷,我亲眼瞧见……”
“杀了神甫的那个小夏利?!艾拉在上!这帮吃闲饭的差役可算有点用了。”
“要我说,这种凶徒就该下地狱……”
“不是、不是,不是那个富人区的逃犯夏利,是咱们隔壁街道的夏里一家。”
“这家人不积福德呀!也不知道从哪请的不靠谱的产婆,就拿锯子、嚯、活活锯死了自家媳妇……”
“人在做,艾拉在看,那小的也没活几天,就被带回天国享福去了。”
“还得是要请靠谱的产婆!”
“巧了!夏利一家估计也是这么想的!”
“嘘~你不要命啦,这话可不敢胡说!”
“现在哪里还有产婆哇,骑士老爷到处在抓什么、什么、那话怎么说来着?”
“非法行医!”
“对!就是非法行医!我隔壁家的二大爷的媳妇就被抓进去了,人家可不管你有的没的,说抓就抓。”
“哪个不要命的现在敢露头,怎么也得等这阵子过去再说。”
“那我儿媳妇怎么办?她这个月可就要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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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二十三日,约摸在凌晨两点到三点之间。
凡妮莎大婶的弟弟的儿媳妇突然就破了羊水。
几经辗转,詹姆主教赶着他的驴板车,载着凡妮莎大婶和她的弟弟一家,直奔此时此刻、整个仓库区唯一不被宵禁的、灯火通明的保育医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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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库区,日瓦丁保育医院。
一号产房内外此刻称得上是人满为患。
安德烈·伍德扫了一眼骨瘦如柴、唯有肚子高高挺起的“凡妮莎大婶的弟弟的儿媳妇”,对身后观摩的护士吩咐道:
“营养不良,先给她补充一点体力。”
从羊水告破到真正的生产往往还要间隔数个甚至数十个小时之久,所以安德烈在简单检查一番后并不着急。
好吧,安德烈其实也有点忐忑,毕竟这是医院的第一单“买卖”。
开门红还是开门黑,对安德烈自己、对李维,将会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压力处境。
而像面前这位产妇的情况——安德烈冲着众医护人员打了个隐晦的手势,示意众人做好准备——属于难产的高危人群。
安德烈不容有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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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妇的意识还算清醒。
刺目的灯光,冰冷的铁架床,带着口罩的陌生人,以及像是待宰羔羊一样躺在铁架床上的自己,都让产妇十分的紧张。
她嘬了一口护士——“护士”这个词她也是第一次听说呢——送到嘴边的“甜水”——好吧,不仅甜还带着点咸——非常的好喝!
直到吸管发出空响,产妇这才后知后觉地、恋恋不舍地吐出嘴里的吸管,冲着护士腼腆而歉意地一笑。
“肚子现在还疼吗?”
希尔薇安抚着这看上去也就和自己妹妹差不多大的产妇。
产妇摇了摇头,先前她的疼痛一阵一阵的,现在反而好了一些。
“那就再睡一会儿,醒来就好了。”
希尔薇心中叹息,经过培训的她很清楚,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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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是漫长而煎熬的。
特别是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
“怎么没声啊?”
产妇的丈夫、一个脸上稚气未脱的毛头小伙子在走廊里焦急地来回踱步。
“医院”是一栋他从来没见过的建筑,但眼下他可没什么心情打量这里。
身为过来人的凡妮莎大婶横了这毛躁的侄子一眼,没好气地低声训斥道:
“还早呢!坐下!这是大老爷的地盘,你给我安分一点!”
话虽这样说,凡妮莎大婶与自己的弟弟对视一眼,彼此的脸上也是写满了忐忑。
以他们朴素的认知来说,人越多、仪式越繁琐,摊上的事就越大。
而这医院里,进进出出、来来往往的“贵族老爷的亲信们”,那些稀奇古怪的“白大褂”,每一个脚步声都超出了凡妮莎大婶的认知极限。
“让我们为她们(孕妇)祈祷,愿上主赐给她们抚育这些儿女的勇气,坚信世界固然将有所不同,但它始终是上主深爱的世界。”
“神给予她产业,就是在患难中也是欢欢喜喜的。因为知道患难生忍耐,忍耐生老练,老练生盼望!盼望不至于羞愧!”
詹姆主教适时地念诵起了祈祷的经文。
凡妮莎大婶跟着做起了祷告,悬着的心勉强放下去了。
事到如今,也只有詹姆主教数十年如一日积攒的口碑能让她聊以慰藉。
与此同时,在医院外围的街道上,陆续收到情报的各家眼线也开始汇集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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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十一月二十三日下午三点的钟声响起,一号产房里也猛地传来了产妇撕心裂肺的惨呼。
年轻的丈夫一跃而起,随即便被严阵以待、面色冷冽的护卫逼退。
产房内,安德烈感受着酒精透过皮制手套传来的阵阵凉意,深深吸了一口气:
“各助理注意,手术现在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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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连医院外围盯梢的眼线都熬不住换了一批。
凡妮莎一家跪倒在地,双手合十,面对着走廊的墙壁不停地祈祷。
十一月二十四日的月亮挂上梢头,紧闭了一天的产房大门终于被推开。
希尔薇拨开额前汗水黏着的发丝,冲着被人墙阻拦在走廊里的凡妮莎一家微微一笑——凡妮莎发誓这是她这大半辈子见过最美的笑容:
“恭喜,是一对双胞胎,母子三人都平安。”
“你们要再等一会儿才能见面……”
年轻的丈夫、新晋的父亲瘫软在地,并没有什么心情再去听希尔薇接下来的话。
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冲垮了他的语言能力,他只是无声地泪流满面,冲着希尔薇不停地磕头。
磕头声狠狠地砸在石制的地板上,比先前索菲亚大教堂的钟声还要响亮。
这世界最诚挚的祷告从来不在教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