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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的颠簸与骑马的颠簸感截然不同。
马背上的起起伏伏,好歹有一个能拿捏的频率,受力的方向也相对固定。
但在船上,李维总有一种像是脚下踩着厚厚的天鹅绒、无处着力、却又被从四面八方抛飞的错觉。
用亚当的话说,这就是“浪涌”一波波冲击船底造成的现象。
特别是考虑到荣耀号为了抢时间、是空载赶来的日瓦车则。
尽管荣耀号是一艘吃水深度约9米、长近70米、宽达16米的庞然大物;尽管它的每一寸船身都是由2500多棵最好的橡木加上40吨铁材打造而成。
但在真正的洋流面前——荣耀号所处的位置正是日瓦车则两道“臂膀”的最窄处、出海口、季风带——荣耀号和刚出生的婴儿一样脆弱。
“你可是赶上好时候了,我的表弟。”
亚当在前面引路,头也不回地打趣道:
“这季风变向的时节,也是一年中天气最好、浪涌最小的时节。”
“要是换个时间登船,你最好出门前没吃太多东西。”
李维一边听着,一边探手探脚地挪动重心——没办法,从脚底板传来的晃动总是快于李维的大脑反应,连带着五脏六腑的位移都有着“自己的想法”。
“少君。”
同样在适应新环境的黑骑士突然轻轻推了李维一肘,面上有几分恍然,低声说道:
“你看咱们现在这样,像不像之前的费尔南多?”
李维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抬头看了一眼前方东歪西扭、小步重踏的亚当,眼前顿时一亮。
李维的目光接着又扫向周边甲板上的老水手。
果然这些人的站立姿势都跟费尔南多似的“没个正形”。
李维先前还以为是这帮人身上的痞气重,没放在心上。
现在看来,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都飘在海上,这些水手明显已经习惯了这种特殊的行走方式。
这种随时要调整重心的走路姿势,在常年待在陆地上的李维等人看来,自然是别扭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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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船舱,视野陡然变暗,仅有些微的阳光透过舷窗的缝隙照亮了舱内空间。
映入李维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大通铺”。
近百张吊床像是蚕茧一般悬挂在船舱里,随着海浪左右摇摆。
吊床下方就是弩炮的炮身,以及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木桶。
地板被黑褐色霉菌和污渍覆盖,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直径约20厘米粗的缆绳一左一右,自李维的脚下延伸,贯穿整个船舱。
巨大的、需要百余人同时推动的双层绞盘立在舱室中央,与桅杆的杆柱一起,隔绝了李维继续向前窥探的视线。
在“大通铺”的左右,还有一些小型的隔间,此刻门板紧闭,李维也不知道有什么用途。
而始终萦绕在李维鼻间的那股恶臭,也变得“清晰”了起来——是氨气那股子刺激性的气味。
或者说得粗俗一点,是尿的味道。
李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给病患住这种地方,不如直接给他一刀还痛快一点。
难怪水手一次出航的死亡率高达四分之一。
李维正想着,只见前方的亚当停下脚步,捡起一根李维不知道什么用途的木棍,奋力敲击着船身,口中大声呼喊:
“布瓦多,你在哪?快出来,布瓦多!”
“别催了别催了!布瓦多来了!”
当中一个隔间的门板被推开——李维这才发现门板也是可活动式的,可以直接挂在舱顶、节省空间——名叫“布瓦多”的矮小年轻男子应声走了出来,手里还捏着一柄带血的剪刀。
“这是我的妹婿布瓦多,也是荣耀号上的船医兼首席木匠。”
“这位是荆棘领的少君、继承人,我先前与你说过的……”
亚当给双方作了介绍。
布瓦多那双与体型不协调的大眼睛瞪得溜圆,有些迫不及待地挤开自己的大舅哥,凑到李维的跟前,仰着头追问道:
“他们的尿为什么会变色?”
这没头没尾的话顿时让李维有些摸不着头脑,不动声色地避开布瓦多满是血渍的双手,口中反问道:
“您说的‘他们’是指?还请布瓦多先生说得详细一些。”
亚当扯了扯有些鲁莽的布瓦多,笑着接过话茬:
“布瓦多他说的是那些得了水手病的人,我们每天都给他们喝至少十啤酒杯的柠檬汁或者橘子汁。”
亚当比划着足足有手掌那么大的“啤酒杯”,接着说道:
“然后这些人的尿就会变得像是柠檬汁或者橘子汁……”
李维的神情当即有些微妙,又往后退了几步,与这两人拉开距离:
“你们该不会,找人喝了……”
“那倒没有,”亚当连连摇头以证清白,“我们只是想知道,这东西有没有副作用。”
“你可能不知道,我的表弟,远洋航行淡水珍贵,海水又侵蚀皮肤,所以尿液有很多用处,必须要搜集起来。”
“比如说清洗衣物、清理船上的油污。”
亚当吞吞吐吐地说道,末了又补充了一句:
“当然,紧急情况下,总比喝海水要好。”
听亚当这么一说,这下李维总算是明白了这船上无数不在的氨气味是从何而来。
心中想着,李维又低头看向布瓦多:
“我想尿液变色的问题,可以通过减少柠檬汁的摄入来解决。”
“至于是否有其他的影响,我确实未曾考虑过。”
双方的利益不同,看待问题的侧重点也就各异。
李维固然知道维生素C是水溶性的,过量摄入危害不大。
但确实从来没有把病人的排泄物视为“必须要回收的物资”,自然也就回答不了布瓦多的疑问。
“如果布瓦多先生认为有必要的话,”李维又补充道,“我可以提供必要的技术支持来进行验证。”
“我也是这么想的!”
布瓦多闻言露出了一幅果然如此的笑容,打开向下的舱门,对李维一行示意道:
“请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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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上层的舱室与中间层的舱室区别不大,”亚当照例为李维解释着荣耀号的构造,“主要都是战斗舱室。”
“那些小隔间则是医生的手术室、杂物的堆放室、图纸令旗存放处之类的辅助舱室。”
“战斗舱室同时也是水手们的休息室。”
亚当指着中间层舱室里同样密密麻麻的的吊床,不无唏嘘道:
“总之,我的表弟,你就想着,要把七、八百号人生活半年的一切物资都塞在这艘船上……这么看,荣耀号简直就小得可怜。”
“我看不止吧,”李维跺了跺脚,“这底下不还得存放货物吗?”
亚当闻言先是一愣,随即上下扫了李维一眼,嘴角微翘:
“确实如此,我的表弟,你已经掌握了远洋航行最要紧的事。”
一行人笑谈着,在布瓦多的带领下,来到了中间层船尾的舱室——一个船上用来临时关押犯人的监狱。
李维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许是听到了脚步声,监狱里,那几道蜷缩在地的黑影有气无力地抬起头。
黄的脂肪、黑的脓包、红的肌肉、白的肌腱……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洞”就这么霸占了这几个人的面部——如果还能称为“人”的话。
“这些人,没救了吧?”
布瓦多一声叹息,又带着一丝丝渴求奇迹的期盼,问向身旁的李维。
海风凄厉地呼啸,油灯摇曳,昏黄的灯光打在这些可怖的人脸上,光影交错,恍如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