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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东尼是拜访过风景秀丽的林克庄园的——当时它还是玛迪利男爵名下的产业。
这片度假胜地将要出售的消息传出时，垂涎它的买家极多，闹出的风波不止一次地传到了彼时一心忙于推销大蒜水的局外人安东尼耳中。
现在想来——安东尼眯眼扫过道路两旁飘扬的荆棘玫瑰旗与郁金香旗——当时能让所有人偃旗息鼓的“神秘买家”，就是北境这一对鲜血同盟了。
北境的入驻，也给林克庄园的面貌带来了和安东尼的记忆中大相径庭的变化。
首先便是时不时从道路两旁呼啸而过的雄健骑士们。
疾风掀起阵阵马匹身上特有的腥臭，冲淡了秋季丰收的麦香。
又香又臭的，像极了此刻安东尼对谢尔弗的观感。
被一并转卖的庄园农户们胆战心惊地张望着这些“北地蛮子骑士老爷”疾驰而过，心中哀嚎着祈祷那碗大的马蹄不要践踏了他们辛苦一年的收成和赋税。
毕竟往年那些时不时来此地秋游的、日瓦丁的少爷小姐们，就没少干出这样的事。
“艾拉在上啊！刚刚飞过去的是一匹马吗？快掐住我的胳膊告诉我，马是这么大只的牲畜吗？！”
“这要是拿来犁地，那得多快活啊？！”
嘴碎的农妇们捡拾着地上的麦穗，对着远去的骑士背影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这窸窸窣窣的浅陋言论传入安东尼的耳朵，不由得让他暗自鄙夷。
「把你们这些贱民都卖了，也买不起那马的一只蹄子。」
安东尼心中腹诽。
但不管怎样，这些北地骑士们的到来确实让林克庄园周边的治安大为改观。
往年在林克庄园斗鸡走狗、滋扰民生的纨绔们，那是万万不敢来占谢尔弗和亚历山德罗的便宜的。
不过，林克庄园附属的小山上栖息着的野猪和郊狼，并没有因为纨绔们的离开获得任何喘息之机。
黑色的烟柱自山顶升腾而起，缭绕不绝，隔着老远也能看得分明。
运送木柴和动物尸体的队伍自山脚起，一直排到了安东尼视野的极限。
马车继续向前，空气中传来安东尼熟悉的木柴噼啪的爆裂声和树枝灼烧的香气。
在去年对抗瘟疫的时候，安东尼就发现了荆棘领的那位李维少爷对火焰与高温有着“痴迷的热爱”。
水要煮沸、纺织物要沸水煮透、各种金属器具也要火焰炙烤……甚至还有一种据说能够指示温度的魔法道具。
安东尼无疑是聪明的——否则也不会以一介平民之身爬到如今的位置——在李维身边鞍前马后的日子里，安东尼也默默地将这些“魔法师的技巧”记了下来。
安东尼不确定李维知不知道自己的小动作——大概率是知道的——但李维那无所谓的态度让安东尼的自尊有些受挫。
除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考虑外，安东尼之所以卖力推广蒜水，私下里也是憋着一股想要让李维这样的贵族正色瞧自己一眼的心气。
……
林克庄园的主体建筑群越来越近，路上的其他马车也多了起来。
这些都是想要拜访李维或者柯达的客人。
躲在车窗后窥探的安东尼已经认出了不少贵族的家徽或者商会的标志；但也有不少马车和安东尼的座驾一样，并未悬挂任何纹章。
在日瓦丁，这种外表不起眼的制式马车反而是最多见的。
你永远不知道从这样的马车上走下来的是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商人，还是一位携带情妇秘密出游的大伯爵。
因此，在日瓦丁，有着“不要冲撞任何一辆简陋马车”这样一句俚语，来警示众人低调做人。
「还有这么多人？」
安东尼默默计数着往返的马车，心中一动。
马库斯·美第奇在会面时曾提及李维在天鹅堡冲撞贵族与王室引发众怒的事。
但就安东尼眼前所见，冲撞可能是真，但“引发众怒”可就未必了。
念及此，安东尼纠结的心情顿时开朗了几分。
“加快些速度。”
安东尼催促着心腹。
……
全封闭的走廊以及独立的庭院，有力保证了来宾的出行隐私。
安东尼心中赞叹——他刚才还在迟疑，要是来宾太多，自己要怎么才能不被认出来呢。
那一排排身形矫健、穿着统一服装的迎宾青年，更是让安东尼眼前一亮。
“谢尔弗的贵客，您请随我来。”
当中一名青年越众而出，就要引领安东尼前往纹章官所在。
安东尼隐约觉得这青年的声音有些耳熟。
双目对视，青年的脸色既惊且喜，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安东尼主教，您怎么……”
话说到一半，青年又赶紧捂住了嘴。
安东尼此时也认出了眼前的青年，正是去年李维向他索要的那一批识字孤儿之一，名字好像是叫若塔？
安东尼毕竟是见过不少风浪的，在最初的讶异之后迅速恢复了平静，摆出一幅冷漠的神情：
“你认识我？”
青年闻言赶忙摇了摇头，躬身示意安东尼往这边走。
……
“后天上午十点，请务必准时。”
“保存好您的通行证。”
“如您所见，李维少爷的行程安排足够紧张。”
纹章官这几天已经招待多了这种隐瞒身份的来宾。
他润了润有些嘶哑的嗓子，公事公办地将一张凭证递给安东尼，便要礼貌地送客。
安东尼自然是等不到后天的，当即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
纹章官收起脸上的懒散，上下打量了安东尼几眼，微微点头：
“请您稍等。”
说完便起身向后厅走去。
不一会儿的功夫，一名女仆装束的少女便在纹章官的带领下走了出来。
安东尼心中一震，随即撇开目光，不敢多看。
从南下船队里传出的小道消息，李维·谢尔弗身边主事的贴身侍女十分的貌美；而眼前这位少女，显然就符合“十分貌美”的传闻。
“两位少爷眼下并不在庄园内。”
安娜双手交叠于腹前，努力扮出一幅威严的模样：
“还请安东尼主教去偏厅休憩片刻。”
……
“安东尼主教！主教大人！请稍等片刻！”
迎宾青年若塔冲着安东尼的背影连声呼喊，终于是叫住了这位主教大人。
安东尼面露不虞——有一瞬间他确实动过别的心思——但考虑到那位李维·谢尔弗的狡诈，他还是按下了套近乎的想法，并不想和这些孤儿再有什么别的联系，特别是在谢尔弗的眼皮子底下。
若塔的笑容多了几分僵硬，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止住了前冲的脚步，支支吾吾地开口道：
“是，是，是安娜女士批准过的。”
若塔说着从怀里取出了一个细心包裹的绸布袋，露出一口并不怎么整齐的牙齿：
“这是库尔特人的偏方，「红油膏」，对腰疼腿疼的效果很好，送、送给您。”
“塔迪丽、阿里他们在轮班，一时走不开，否则肯定会来见您的。”
“我们本来打算等这一阵子少爷这里忙完了再去德拉高原看您的，没想到……”
安东尼猛地抬手，打断了若塔的喋喋不休，冷声道：
“这完全只是一场交易，你们不必感谢我。”
“你们如今的一切，是李维子爵的恩赐，与我无关。”
安东尼说着向身后的廊柱退了几步，直到阳光投射下的阴影将他的面部表情完全掩住。
若塔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黯淡了下去，他俯下身，将绸布包裹的瓷瓶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对安东尼行了一礼：
“没有您的收养，我们早就成了野狗的腹中餐。”
“没有您的仁慈，我们也不会去到荆棘领。”
“一群孤儿，在这个世间，不可以要求更多了。”
“教谕中有言，‘沐浴阳光之人，不得俯视阴影下的苦难’，”若塔直起腰板，阳光刺得他微微眯眼，“我们感念您赐予过的光明。”
说罢，若塔再度弯腰行礼，后退着离开了去往偏厅的走廊。
安东尼低头注视着绸布包裹着的瓷瓶，呆立良久，直到脚步声再不可闻。
他长叹了一口气，弯腰卷起瓷瓶，揣入怀中，返身走入更深的阴影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