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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城的第六天、也是部分解封的第一天，葛兰、班克斯、贾维斯等七家贵族的话事人早早地齐聚一堂。
对于李维·谢尔弗的打算，从前两天相互碰面的那一刻起，这七家人心底就已经有了猜测。
和家大业大的图雷斯特相比，这七家在甜水镇占据的种植园面积其实并不多。
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更多了几分积极，以及几分谨慎。
制糖业的利润对于他们各自的家族来说，就像是甜水河之于种植园，由不得他们半点粗心。
从各自家族带来的、经验最为丰富的“白糖品鉴师”恭敬地带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李维为他们提供的、装着白糖样品的盒子。
贾维斯家族的家主最为细心——他还带来了去年从日瓦丁购入的、来自“米开朗琪罗”之手的“霜糖”。
来自葛兰家族的品鉴师戴上特制的放大镜，用特制的镊子夹取一粒白糖，平铺在洁白无痕的绢布上，认真观察起了它的外形。
“启禀各位家主。”
品鉴师先是看了看自己的诸位同行，随后把目光转向各位家主：
“外观上确实与南边生产的白糖没有区别。”
作为在这个行业工作了二十多年的老匠人，白糖的外观早就刻进了品鉴师的脑海里。
同行们也纷纷点头，表示自己并无异议。
随后，品鉴师从随身携带的柏木盒子里取出特制的尖头银勺，蘸取少量白糖，依次点在了自己的舌尖、舌中、舌两侧以及舌根……
一个优秀的品鉴师，浑身上下“最值钱”的便是他的舌头。
其次就是他的鼻子——品鉴师又换了一根像是掏耳勺一样的银制木棍，挖起一小点的白糖，凑到了鼻子与人中的中间线。
品鉴师的手稳如磐石，对于距离的把控也是分毫不差。
一套行云流水的“标准品鉴流程”下来，品鉴师的语调有着遮掩不住的赞赏：
“「丰度」和「蜜度」介于黄白糖与红糖之间，「香味」纯一，是最高标准的日瓦丁产白糖风味。”
“我并无异议。”
其他的品鉴师也做出了类似的品鉴动作，并给出了一致的评价。
不过这还不算完。
又有一名法师上前，取出一根玻璃棒，蘸取了少量白糖。
随后轻念咒语，火焰升腾，一股焦香味随之弥漫，白糖也逐渐融化成了灰白色的液体，从玻璃棒上滴落……
负责安保兼监视工作的克罗斯忍不住挑了挑眉——这场面倒是有点像李维少爷所说的“化学实验”了。
法师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冲着各位家主点了点头，表示这就是白糖。
至此，七位家主放下了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
杰登·贾维斯将他去年高价购入的“霜糖”推到桌子中央，摊开一只手，解释道：
“这名为「霜糖」的东西的来历，想必各位也都有所耳闻。”
“但它和谢尔弗家今天提供的白糖，其实还有一些差异……”
克罗斯听入耳中，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甜菜和甘蔗制取的白糖成品有些许不同，克罗斯是知道的。
至于原因何在，克罗斯不想也不愿意去探究。
巴里·班克斯听完杰登·贾维斯的话，笑着往桌子上拍出一张纸：
“这么说，这份「产品说明书」上写的都是真的。”
「产品说明书」自然是李维捣鼓出来的玩意儿。
在七位家主先后赶来甜水镇之时，随着白糖样品一同送上的，就有这一份「产品说明书」。
这是李维有意设置的门槛，也是李维潜移默化的第一步。
受邀而来的贵族并非只有眼前这七家，只是愿意留下来的是这七家而已。
也有几家觉得李维的行事风格“怠慢”了他们，愤愤而走。
而对这七家相对开明的家主来说，比起言辞闪烁、虚以逶迤的贵族交际，详实的文字确实更有魅力。
当然，“文字陷阱”也是商业合同中最常见的手段，因此才有了今天的聚会。
杰登·贾维斯看向侍立在门口的克罗斯，笑着发问道：
“不知道李维·谢尔弗子爵先生和埃里克·图雷斯特伯爵大人什么时候到？”
这一场表演，自然也有给李维和埃里克看的意思。
适当展现自己的价值，才能在谈判桌上获取更多的筹码。
当然，如果没有图雷斯特和“传闻中”辛普森家族的参与，这七家今天是绝对不会坐在谢尔弗的营地里的。
贵族们就是这样，聚散离合，皆是利益。
克罗斯微微颔首：
“城门刚刚解禁，请诸位大人稍待。”
“怠慢之处，请多包涵。”
说着，自有男仆掀帐而入，送上可口而新奇的饭食。
……
西城门处，李维意外地见到了一位“老熟人”——梅林商会的瘦子管事手下的三名副管事之一。
作为大陆上势力最大的商业团体，梅林商会自然是在第一批出城的名单上。
见到李维在此，副管事十分有眼力见地张罗着手下掀开了车队的顶棚。
“李维子爵大人，近日安好！”
副管事的腰压得很低。
“这些是什么东西？”
李维指着那些散发着微微腥咸气味的“水桶”，有些皱眉。
比起肉眼可以鉴别的商品，这些成分不明的溶液最是让人头疼。
“李维少爷，”副管事压低了声调，“这些正是塔查干盐湖的废料盐水。”
李维恍然，想起了瘦子管事曾说过、把这些苦卤运往少盐的山区的生意。
从甜水镇再往西去，可不就是中西部的山区了嘛。
一名护卫眼疾手快，把手指伸进盐水桶里蘸了蘸，再送入嘴中唆了唆，很快便“呸呸呸”地吐了出来。
“少爷，确实是苦卤的味道。”
护卫擦了擦嘴，禀告道。
李维多少有些无语，心想你们这帮人动不动就把东西往嘴里塞的毛病能不能改一改啊？
副管事悬着的心还来不及放下，就看见李维冲着身后的法师学徒们招了招手：
“蒸发、结晶、加热溶解、以及焰色反应，准备实验。”
副管事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虽然副管事听不懂什么是“焰色反应”，但李维查得越细，自己暴露的可能性越大。
副管事清楚，这些“废料盐水”，其实是「尿硝石」的溶液！
“你在抖些什么？”
黑骑士看出了副管事的紧张，手已经捏在了剑柄上。
稍有不对，就要将此人横劈当场。
“站在这位大人身边，小的，小的有些腿软。”
副管事倒也有几分急智，他也确实时候感受到了黑骑士身上的煞气。
所谓做贼心虚，莫过于此。
李维想的是看看梅林商会有没有勾结盐场的管理人员，拿粗盐当卤水卖。
毕竟盐场可是有谢尔弗的股份的。
眼下有了抽查的机会，李维当然不会错过。
但对心怀鬼胎的副管事来说，撞见李维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有些失去了分寸。
钠、钾无机盐随温度变化的溶解度差异极大，在灼烧时的火焰颜色也不同，这些都是粗略辨别两者的有效手段。
当然，称呼为“焰色反应”其实是相当不严谨的。
不过对现在的李维来说，不同比例的无机盐混合物，火焰颜色的差异，已经足够用于鉴别了。
毕竟以李维拥有的资源，搞到纯度较高的钠盐和钾盐作为标准对照，不是一件多难的事情。
很快，燃烧带来的烟雾就从西城门飘起。
一部分学徒们进行着实际操作，另一些则手拿纸笔，记录着实验过程。
对于这些学徒们来说，有关“煮盐水”的实验，他们早已经驾轻就熟、花样百出。
“启禀少爷，七组实验的结果基本一致。”
“均是焰色偏黄蓝，对白绿光不敏感。”
两名学徒举起了手里的各色玻璃——为了提高肉眼识别色彩的准确率，透过不同颜色的玻璃进行观察，就是一个行之有效的思路。
这个灵感，李维也已经写信给了白马山的达·芬奇，希望对高炉的炉温控制有所启发。
“「蓝度」在3到4之间，「黄度」在6到7之间。”
对于色彩的划分，李维依照的是这个世界对于绘画油彩的颜色分类，略微加以改造，制定了更严格的文字标准。
“颜料的三原色”已经广泛地应用于当今的染织行业，但当中的原理，甚至是“三原色”本身这个概念，仍旧是一片蒙昧。
只有李维知道，“颜色”和“光”密不可分。
但考虑到这片大陆对于光的解释权牵扯太深，李维暂时也没有作死的打算。
“降温之后析出的结晶较多，且焰色的「蓝度」提高。”
另有负责进行升降温实验的学徒送来了自己的实验报告。
“综上所述，该样品确实是和卤水的实验结果较为贴近。”
“而且是最苦的那一档卤水。”
领头的学徒强调道。
所谓“卤水”，就是钠盐析出后，留下的钾、镁、钙等无机盐的母液。
越苦说明浓度越高，钠盐的比例越少。
若是在工业社会，这些母液具有极高的工业价值。
但在眼下，除了荆棘领正在两眼一抹黑地摸索它的作用，更多的时候，只能称之为“废水”。
实验进行到这里，资本家·李维终于露出了笑容。
看来塔查干盐湖如今的管事，还是挺恪尽职守的。
李维再看向远处的副管事的目光，也就和蔼了不少。
汗流浃背的副管事强撑着扯开嘴角，点头哈腰。
“走吧。”
见车队的其他商品早就已经检查完毕，李维也懒得为难副管事，推开他想要行贿的手，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这次副管事不敢提前松懈了，仍旧吊着一口气，小心指挥着护卫装车上路。
“等一等！”
身后又传来了李维的喊声。
在抄家灭族的边缘反复横跳的副管事膝盖一软，差点就要跪下，勉强挤出一个笑脸，转身面向李维：
“子爵大人请吩咐。”
李维挥挥手，两辆马车“吱呀吱呀”地靠近了副管事。
“这些都是粗盐。”
李维拍了拍马车上满登登的盐袋，发出“沙沙”的脆响。
“兑点水，再掺点废水，比你卖的这些强。”
副管事心想原来你是在这里等着我啊，只觉得这帮鸟贵族的吃相真是个个该杀，嘴上却是谄媚道：
“大人，您看，50枚银币一袋，如何？”
说着就要从怀里掏钱。
贵族们强买强卖的事，管事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
李维跟他来这一套，反倒是让他心中不耻却倍感“安逸”。
「对嘛，这才是你们贵族。」
管事心中冷笑。
“五铜子一桶。”
李维的话让管事呆立当场，摸向怀里的手也顿在了那里。
“李维，阁下、少爷，您，您是什么、什么意思？”
副管事可以肯定李维不是个不懂庶务的纨绔。
所以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聋了，下意识地想要掏掏耳朵，又赶忙止住。
“这两车盐，按我说的去做，凑个八十「夸尔」桶的盐水不是问题。”
“五铜子一桶，”李维直视着目瞪口呆的副管事，“送到山区，你还能赚两个铜子一桶。”
说着，李维警告性质地拍了拍副管事的脸颊：
“替我做好这门生意，明年我在盐湖就还能看到你。”
副管事看着面容带着倦色的李维，一时有些五味杂陈。
他低下头去，想到李维近日来在城中的所作所为，心底莫名涌上一点羞愧：
“小的谨遵子爵大人的吩咐。”
李维点点头，示意手下把粗盐解袋，和一部分卤水混在一起——李维自然是不会完全相信副管事的承诺的。
没有盐场里用来冲洗的原液，就算这管事阳奉阴违，也不可能把这些混在卤水里的粗盐重新提取出来了。
“子爵大人，您这是要干嘛？！”
原本还有些愧色的副管事，眼看李维就要对这些「尿硝石」溶液下手，登时大急。
“怎么，你不愿意？”
李维双眼微眯，压迫感登时让副管事有些窒息。
副管事咬咬牙，比起全部暴露，部分的损失由不得他不接受了。
“小的不敢，请子爵大人允许我先做好登记，以免到时候混淆了。”
副管事实在是欲哭无泪。
“有道理，”李维拍了拍手掌，“那还等什么？”
眼睁睁地看着李维的部下将「尿硝石」溶液舀出，再倒入灰色的粗盐，用力搅拌……
副管事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化作一粒粒的灰尘，溶解在了这苦涩的盐水中。
“给你留了一半，算是额外的利润了。”
李维拍了拍副管事的肩膀，心满意足地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