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此地,不准动任何东西,法比乌斯·拜尔。”福格瑞姆加以警告之后,开始在实验室内走动。
这是他的基因之父首次突然造访他的实验室,法比乌斯看着紫衣凤凰一言不发地停留在那些储存着器官的罐子前,在那些被炼金术处理过的人体组织之前低下头。
药剂师看不见福格瑞姆的表情。在他的视角上,他只能看见基因之父背后像水银一样流淌的头发。如果换一名基因兄弟,站在他的位置上,那个人一定会沉浸在父亲展现的完美之中。
这就是阿斯塔特战士的偏执狂热、丧失理性之处。而多年来在手术台边,面对生命的衰败与死亡,度过的漫长时间,将过多的正面情绪渐渐从法比乌斯·拜尔这一个体上抽离。
有一些事情不值得如此醉心其中,而另一些课题则凸显出更高的重要性。
比如对基因的研究。
他曾经告诉福格瑞姆,这是纠正帝皇之子的缺憾,通向完美的必经之路。福格瑞姆尊重他的才华,欣赏他的理想。他允许法比乌斯进行更多他自己的研究,那光辉的脸庞上洋溢着温暖的鼓励。
但法比乌斯知道,他的终点将不会止步于完美。
而这里正是他的神圣殿堂。它不属于失败者和死者,它属于一名真正的生物科技天才。
“这是什么?”福格瑞姆问。
那儿有一面放着许多维生舱的墙,有一些槽位是空的,有一些过于古老的凹槽内的液体已经腐朽,被凝固的血液与霉菌覆盖,但依然出于科学研究的备用样本之目的,密封并保存;那些真正处于使用状态的,则被漆黑的挡板覆盖。
凤凰用指甲敲了敲一个被挡板遮住的储藏罐。
“打开它。”法比乌斯继续站在原地,对他的侍从下令。从前,他有意避免让这名侍从暴露在他人眼前。不过,能够表现出吕卡翁身份的部位应该都已经被彻底改变。这让他放下心。
吕卡翁忠实地执行了他的命令,前去操控控制台。挡板撤下,一团漂浮在维生舱中的生物蜷缩着,皮肤苍白而皱起,就像一团枯萎的草木。
“这是我对枯萎病最初的研究。”法比乌斯回答,“您知道,在泰拉,我开始尝试破解困扰着第三军团的生死之谜。”
那时候,军团与军团之间的界限还没有如今这般分明。他有过一些来自别的军团的同伴,比如第十二军团的加兰·苏拉克。
在许多年前,法比乌斯就听说他已经死了。对此,法比乌斯感到高兴。他不需要太多人记得他的过去。
“你一直在为此努力,我欣赏你对完美的追求。”福格瑞姆转回身,“我们由帝皇创造,而我们身上的缺陷就是对帝皇的辱没。”
“但最近,有一些事情开始让我反思,不完美与完美的界限在何处。从什么时候开始,为了什么,我们追逐完美;在这一追逐的道路上,我们又获得了什么果实,无视了什么因素,造成了什么后果。”
“反思,让意志更加明晰。”法比乌斯说。“生命的终点,就是在万物之中寻求完美。这意味着我们不能被名义上的谦逊所限制。”
是谁能给骄傲的福格瑞姆带来这样突然的思考?那些兄弟?还是他最为看重的阿库尔杜纳?
福格瑞姆的眼睛看向法比乌斯身前的水槽,“我一直希望你走的更远,但不是朝着错误的方向。尽管我的专长不在科学研究之上,但我依然知道,有一些实验所需要的活体材料,不可能在不违反伦理道德的情况下获取。”
提及最后一句时,福格瑞姆将视线扫向法比乌斯。
他的基因之父的眼界变得狭隘了。法比乌斯惊诧地想。这正是他的第一反应。
“在今天,我的一名子嗣被发现使用了你手中正在研究的药剂。”凤凰说。
“王座在上,他牺牲了吗?”法比乌斯问,表现出他对这名战友的关心,“不,即使这种药剂的研究不成熟,他也不会在一天之内死去。我可以现在开始研究拯救他的方法,只需要将他带到我面前……”
“不必。”福格瑞姆打断了法比乌斯,甚至没有询问是不是他做的。这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凤凰低下头,凝视着他。在这封闭的空间之内,法比乌斯首次感到自己如此渺小。
“告诉我,”他继续说,“还有谁知道这种药剂?”
法比乌斯犹豫了一下。
“赫克萨凯瑞斯。”他答道,“这种炼金药剂的配方,正是他交给我的……请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父亲。”
“第八军团闻到了药剂的味道。”福格瑞姆叹息着,眼中闪过哀伤。
“请相信我,父亲,”法比乌斯弯下腰,掩饰他的不安,在他的身躯深处,那些曾经因为枯萎病诞生的苗头而阵痛的地方,时隔多年,重新开始了痛苦的抽搐。仿佛一种潜伏多年的致命癌变,正逐渐找到它的时机。
“我不会对我的战友动手。我不明白为什么赫克萨凯瑞斯要这么做,我曾经相信他。”
“你要怎么证明呢?”福格瑞姆轻轻地问。
“将他带到我面前,我会尽我所能治愈他。”
“如果你失败了,他会如何?”福格瑞姆接着说,“如果他躺在你的手术台上,咽下最后一口气,你会怎么做?”
“如果世事遗憾至此,我会给他一个解脱。”
“或者把他制作成伱的实验材料?”
“我绝不会把我的战斗兄弟……”
“闭嘴!”凤凰忽然尖锐地喊道,怒意在他水晶般的眼睛中聚集,像一把尖刀,贯穿了法比乌斯的脑海,将他震慑得双腿跪地,冰冷地板的凉气直直窜进他的骨骼。
福格瑞姆抓住刚刚为他打开挡板的侍从,掀掉他的头盔。接着,他抓住那面目全非的侍从,厉喝:“他是谁?”
“一名仆……”
“他曾经是谁?你胆敢再说一句谎话,法比乌斯·拜尔!”
原体的胸膛剧烈起伏,面庞上闪烁着可怕的怒火,“你还想诬陷谁?你还要把事情栽赃到谁的头上?你以为你还瞒得过我?你以为我感受不到血脉的动摇,基因的传递?你已跨出了界限!拜尔!”
法比乌斯脸色惨白。他已经预见自己在探索之道上的死刑。这绝不是他能接受的结果,即使在此事之后,他保住性命,但他所拥有的一切,都赫然在此刻坏死凋亡……
他不想就此放弃,但他不可能在原体的盛怒中为自己求情。
药剂师深深低下头。“吕卡翁。”他颓然地说,又补充:“当时他已经病逝。”
当法比乌斯说出那个名字时,那理应死去的灵魂带动着残破的躯体,伸出一根僵硬的手指,轻轻勾住了凤凰的衣袖。
福格瑞姆因为这一简单的触碰而颤抖,他的怒火刹那间转化为一种更加冰冷的东西。
“我曾经多么信任你,法比乌斯。即使在我刚才走来的路上……”他垂下眼眸,止住话语,然后拔出他的剑,在吕卡翁的脖子旁边顿了一顿,猛地一划。
昔日的战士倒在地上,他走到了解脱的终点。
一捧在常年的生物实验中已经变得棕黑的血液,溅在了紫衣凤凰干净如石膏像的脸上。他没有立即擦去,让这道瘢痕一般的污渍停留在原地。
“阿库尔杜纳,进来。”福格瑞姆高声说。
等待在实验室门外的剑术大师应声入内,手搭在剑柄上,向福格瑞姆点头。
“看好法比乌斯·拜尔。”福格瑞姆说,“以及,摧毁这一切。”
“好,父亲。”阿库尔杜纳说,抽出两把长剑中的一把。
“父亲!可我的研究……”
法比乌斯很快闭上嘴,看向离他最近的手术台与培养槽。
随后,就像不忍再看即将发生的场景,他绝望地闭上眼睛,跪在原地,放弃抵抗。
“我有些事要处理。”福格瑞姆下令,“等我回来。”
说完,凤凰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远离。
在爆弹的枪击与长剑的劈砍下,玻璃的破碎声开始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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