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库拉格城区的受损不重,但有些区域恰巧可以趁着这次机会重建。比如这里我们会面向在政治上具有较大影响力的人物,重新规划这片扇区。”基里曼说,有些心不在焉。
他仍然想着刚才在纪念花园完成的那一场葬礼。在葬礼护卫肃穆的主持中,近千个名字被铭刻在地面的石砖与漆黑大理石的墙壁中,而他们还能被收集的遗体则安葬在建好的墓穴中,马库拉格尊敬死者,阵亡者将在幽静的水池与花坛下方永恒沉眠。
他消极地想到假如某天这片墓穴没有剩余空间时,更多的英雄灵魂将如何安葬。他没有继续想下去。
“我支持你的决定。”佩图拉博说,“你会是一个出色的领袖,罗伯特。”
“我是吗?”基里曼反问。
佩图拉博看了看他的兄弟,不动声色地打开数据板,从头上挑出一根神经线缆接上。
数据板中立刻传出一段极具感染力的清晰音频:“……马库拉格仍未死去。即使她看起来遭受劫难,濒临毁灭,新生也将到来……”
基里曼咳嗽了一声:“我知道我公开演讲的内容,佩图拉博。”
“在这场灾难过后,一切都被蒙上尘埃,唯有一物愈发闪耀。我认为那是希望……”
“不要再放了!”基里曼大声说,以此盖过数据板的喋喋不休。
“既然你都不好意思听自己的政治宣传,为什么伱还要将音频送到马库拉格的每个收音机里?”佩图拉博说,关闭了数据板。
“在一场叛乱结束后,人们会需要当权者的许诺。”基里曼声音沉闷。
“所以我认为你是一个出色的领袖。你总是想要保证你的人民获得他们想要的事物。”
“康诺告诉过我不能沉浸在别人的恭维里。”
“好吧。”佩图拉博短暂地扬起嘴角,“换个话题。还记得罗格·多恩吗?”
“我还没有那么健忘,兄弟。”
“他在一小时前返回他的山阵号,发现他的太空堡垒也受到了蠕虫入侵。”
“什么?”基里曼皱眉,“山阵号出事了?为什么帝国之拳没有通知我们!”
“一方面,他们自己解决了这件事,代价是圣殿武士西吉斯蒙德不得不在病床上与他的基因之父重逢;另一方面,山阵号上经常爆发奇特的生物危机,所以帝国之拳没有意识到这次物种入侵和马库拉格的战乱存在关联——事实上,在多恩找到他们之前,帝国之拳一直在排查整艘舰船到底哪里又出现了生物变异。”
佩图拉博停顿了一下:“很有趣,西吉斯蒙德和罗格最近两次重逢,都有一方躺在急救室里。”
“马库拉格也在排查这些蠕虫人。极限战士正在完成这项工作。比起伪装成人的异形,它们保持原样时携带的光束武器更加危险,好在它们的数量似乎不多。它们到底是什么?”
“我想这个家伙应该知道。”安格隆抓着一名高个子的光头士兵大步走来,由于锁链和镣铐对他的效果几近于无,红砂之主选择徒手拽住他的手臂。“他自称我们的兄弟,阿尔法瑞斯,有人认识他吗?”
“没有。”佩图拉博说,“不过之前倒是有一个自称阿尔法瑞斯的星际战士有勇气孤身一人袭击基因原体。那是你的人吗?”
在士兵开口之前,莫尔斯跟在安格隆之后进入房门。
“马卡多建议你不要说谎,虽然谎言是你的摇篮。”他冷淡地警告,“在这次事件中,你已经让我们备受帝皇信任的帝国宰相失望了,欧米冈。”
欧米冈过于锐利的目光被收敛,他面无表情地抬起头:“那名战士是我的下属。至于那些蠕虫,它们被称为史洛斯人,形体由蠕虫组成,高度反灵能,已知喜好是食用人类的大脑,惯用作风是依靠阴谋挑唆在人类社会中制造内乱。”
“听起来和你很相似,欧米冈。”基里曼站起来,面容坚定,湛蓝的眼中涌起怒意。
“不要将我和异形类比,马库拉格人。”
“但这正是你在马库拉格做的事。挑唆内乱,搅动政局。调查已经表明,在异形入侵元老院之前,你和你的下属就已经将你们的手伸到了马库拉格的政治体系之内!”
“那是……”
“是什么?”莫尔斯打断了他。“是马卡多批准的吗?”
欧米冈像雕像一样僵硬在原地,然后他耸了耸肩。“这就是阴影的行事方式,未来存在于光和影的结合之中,理应用任何手段赢得。”
“通过阴谋和谎言赢得的胜利一无是处!”基里曼瞪着欧米冈,手搭在短剑的剑柄末端,“你原本想在马库拉格制造多少伤亡?点燃怎样的战火?害死多少的战士?这一切有何意义!”
“我在为你筛选可用之人,罗伯特·基里曼。”欧米冈像蛇一样轻嘶着基里曼的名字,“难道让没有能力为你效劳的人更晚地战死,就是可以接受的吗?”
“胡言乱语,欧米冈!你的做法荒谬——”
“——你指责我,罗伯特·基里曼。”欧米冈打断了他,“可又是谁创造了我们?谁设定了我们的秉性,规划了我们的未来?你又真的认为他对我的行为一无所知吗,罗伯特?”
“你告诉过他你的计划吗?”
“作为一名独立之人,我有自主行动的权利。”
“那帝皇怎么会了解你的行动!”罗伯特拔剑出鞘,抵在欧米冈胸口。安格隆抓住欧米冈,强迫他接受罗伯特的怒火,即使欧米冈毫无逃跑的意图。
“我们的父亲那样无所不知。”欧米冈轻声说,胸膛起伏时与短剑的锋芒相抵,“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
基里曼挑剑向上,当他看见光洁剑刃上倒映的图像时,他忽而僵住,短剑险些从他指缝中跌落。他的怒火被冰水瞬息浇灭,以至于他无力再将他构思好的大段辩驳诉诸于口。
他沉默地收起剑,扫了欧米冈一眼,抬手对着他的脸狠狠来了一拳,借此熄灭他胸膛中怒意的余灰。
“他怎么会无所不知?”基里曼说,“帝皇又不是神。”
他转头和安格隆对视:“请问尤顿女士醒了吗,我的兄弟?”
“我来时还没有。”安格隆说,“但她的生理状况健康且稳定。你可以去陪伴在她身边,她也许会因此苏醒。”
“好,我很感谢。”基里曼回答道,“我去看看她。”
在罗伯特·基里曼离开后,欧米冈抬起头,脸上的伤痕已经渐渐复原。“我可以离开了吗?”他问。
佩图拉博站起来。“我一直以为罗伯特会揍你一顿,欧米冈。但他没有。他的善良让他予你以宽容。”
“是的。”欧米冈警惕地回应道。
“所以我决定替他把你打进这面墙里。安格隆,你认为呢?”
“我关一下门。”安格隆说。
——
“我要驱除他,把他的所有特工和密探全部赶走。极限战士会搜捕他们,我一个都不会放过。”罗伯特·基里曼坐在尤顿的床边,慢慢地说。康诺·基里曼也在他身旁。罗伯特安排好了战乱后的一切政务,所以执政官得以获得空闲,在此无声地照顾着他的内务总管。
“好啊,罗伯特大人。”尤顿半躺半靠在床头,声音虚弱但清晰。“你已经是马库拉格的实际领导者了,我们都要听你的话。”
“不要揶揄我了,女士。”
尤顿笑了起来:“我发现你很不开心,罗伯特。还在想为什么嘉兰会背叛?”
“不。”罗伯特吐出一个音节。
他停了一会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我没有遵守你们的教导。”
“说说看。”
“暴力。”罗伯特说,收紧拳头,声音艰涩。本该如大理石雕刻般完美无瑕的干净手掌,却在他湛蓝的眼眸里倒映出染血的颜色。
“在伊利瑞姆平叛战役中,我依靠和平的谈判收复了那片屡次叛乱的土地,通过文化的交流和酋长建立坚固的友谊。我让他们心悦诚服地尊崇我为典范,甘愿为马库拉格效力。”
“那时候我很为你自豪,罗伯特。”尤顿说,“我总算敢和康诺汇报说你干得有多漂亮了。”
罗伯特摇摇头,无数画面从他眼前闪过。
“在那之后,我始终无意识地走在以武力实施征服的道路上。”罗伯特说,拿起桌上的短剑置于膝上,抽出半截剑刃,在冰冷的钢铁表面看见自己半张脸的反光。
“依靠奥西里斯的战役,我用我的武力与战略收服了我的军队。我在元老院议事厅徒手杀死了三个异形,勒令整个议会向我屈膝。刚才我还想对我的另一个兄弟动手,利用暴力去让他忏悔。我根本……根本没有摆脱过我的本性,摆脱我的创造者为我制定的道路。我屈服在我的愤怒之下,去击败,去摧毁,让我眼前的所有敌人在燃烧中化为灰烬。”
暴君。他听见嘉兰刺耳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元老院议事厅中的混乱血色仿若托生在这短剑之上,破碎的光影和慌乱的人群重现在每一道钢铁的反光中。他苍白的面庞覆盖在影像上方,不似凡人的蓝眼囊括万物。他看见了自己。一个凌驾在马库拉格之上的怪物。
“在运用暴力之余,我运用手腕,玩弄权术。我用寥寥几句夸奖去鼓舞为我付出一切的军团,”瓦伦图斯颤抖的喉结和咬紧的牙关冲他眼前划过,“用一座死后的花园去敷衍那些高贵的灵魂,在花园边上建立贵族活动的高级行政区域,”城市规划的图纸一闪而过,“用暗示和强权赢得了摇摆不定的中间派的支持,”议员里卡尔扑通一声跪倒,“把空洞的抚慰灌进马库拉格人的耳朵,”收音机里传出精心编排的沉痛和许诺……
“当我用这把短剑指向欧米冈的胸口,想要让他铭记触怒我的代价时,我忽然想起议事厅里的那个沙漏。”
“一个月前我翻转沙漏,用它计算时间,排练我的演讲。我迫不及待地要把马库拉格的文化和理念带给我的战士,把我的理想一字不落地传达到他们心中。我想和他们分享我的思考,分享什么是纪律、秩序、和平和希望。”
“但是当我回到议事厅的时候,我发现它掉在地上,玻璃破碎,砂砾漏出。我……”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猛地将剑插回剑鞘,手指紧紧抓住剑鞘表面,无法再说出哪怕一个字。
“把剑给我。”尤顿说。
罗伯特迷茫地抬起头,犹豫了一下,把剑递给尤顿。
基因原体的短剑对于一个凡人女性而言过于巨大,尤顿在接过剑的那一刻就让这巨大的铁条被手托着压到了腿上。她没有在意,摇了摇头,艰难地把剑斜推着抛到床的另一边。
剑刃呛啷坠地,消失在基里曼的视野里。
“不想拿着剑,就抛下它。”尤顿说,“别让一把好剑在你手里发抖。你把你自己说得像个犯了大错的愚蠢小孩,但我看见了一个高尚的领导者,一个真正的战士。”
“一个两手空空的战士?”
“马库拉格从来没有规定过真正的战士只能握着剑。”尤顿说,掰着手指数了起来,“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你平定了伊利瑞姆,搞定了你的兄弟,管理一支要了命的巨人军队,剿灭一伙马库拉格听起来就打不过的异形,然后飞快地赶回来,救了我、康诺和整个议会,解决了这里的叛乱,天哪,我光是听一听,这把不年轻的骨头就开始忙着喀啦啦地抗议……”
“尤顿女士!”
“别打断我,我要说完,罗伯特。军队里不全是傻瓜,议员们不都是懦夫,民众更不是疯子。他们明白你做了多少好事,你的话里有多少真心。”
“累了就休息,想做事就做,犯了错就改,高兴了就笑出来。罗伯特·基里曼是你不是我,在你盯着这把剑哀叹你不够完美无缺的时间里,奥特拉玛我们的控制区里不知道有多少栋新楼落成了!”
“马库拉格从来不要求一个无瑕的石像去执政,我们也不指望自己养育出一个永不纠结的沉思者。”尤顿以罗伯特几乎没有见过的严肃态度说,“我们只希望你为自己选择的道路感到满足,罗伯特。”
“可是……”
“难道你没看见康诺这些年做了多少蠢事,挨了多少骂?但你俩还是给了马库拉格一个新的未来,这不是一次失败或成功能决定的,这是数十年工作的结果。马库拉格永远在这里,罗伯特。你的家永远在这里。我和康诺永远在这里。”
“话说回来,执政官大人,你难道是在那里发呆吗?”
“嗯?”康诺疑惑地回了一声,然后恍然大悟一般绕过床走到基里曼身边,从他的头上摘下金叶桂冠,放到基里曼空着的手里。
“别喊我执政官了,尤顿女士。”康诺用力拍了拍罗伯特的手臂,“我现在身无官职。记得处理今天的公文,执政官罗伯特·基里曼。就像你说的,在这场灾难过后,一切都被蒙上尘埃,唯有一物愈发闪耀……”
“父亲!你也听了那段广播?”
“当然。”康诺说。“那是我的孩子作为马库拉格执政官的首次公开演讲。”
——
“哦,其实是这样的。”莫尔斯说,和佩图拉博一起坐在马库拉格城墙的边缘。月色朦胧,原野在靛青夜色下延伸。
“还记得在努凯里亚的那个山洞里,我们提到多恩和安格隆都不必急于返回泰拉?那时候马卡多告诉我,有个帝国现有技术检测范围内的网道开口忽然被触碰了。马卡多当时说那是一次短暂的信号异常,为安全起见,我认为在破解谜题之前不适合让更多基因原体掺和到网道事务中去。”
“他没有告诉我。”佩图拉博不敢置信地说。
“他也没告诉我。”莫尔斯说,“但当我在集市上遇见那个家伙,我就知道这里一定存在什么关联。我追着马卡多问了一段时间,造成了他的大量公务积压,马卡多终于坦白,当时是一个新的基因原体意外掉进了网道的某个遥远废弃入口。尽管那名基因原体很快就离开了网道,但宰相依然成功与他取得联系。”
“欧米冈。”
“对,欧米冈。一个在听说了帝国的存在和阿尔法瑞斯推动鲜血游戏实施的丰功伟绩后,就迫不及待地依靠他的短途导航能力和导航员的第三只眼,磕磕绊绊从银河的一边跑到另一边,船上还混进了曾经撵着他跑的几只蠕虫人,势必要在马库拉格做出更胜阿尔法瑞斯的功业的神奇基因原体。我非常怀疑他在这段旅途中还无意中利用过其他的网道,这就不得而知了。”
佩图拉博甩了甩刚揍完欧米冈的两只手:“他真的是我的兄弟?”
“很不幸,他是。”莫尔斯说。“接受你有个兄弟竟然是这副模样的现实吧,佩图拉博。”
“你一开始其实不想插手。所以你要跟着我们去奥西里斯作战。”
“对。欧米冈与其他原体的争端又不在我的管理范围内。我只是个工匠。”莫尔斯说。
“那后来你为什么……”
“你喜欢那些东西吗?”莫尔斯问,换了个坐姿。“被拯救的统治者,会活动的棋子,惨败的异形,没来得及酿就大乱的谋反,来自兄弟的感谢?”
佩图拉博没有说话,几秒后,他突然伸手抱了莫尔斯一下。
莫尔斯险些从城墙上栽下去。
“你喜欢这个吗?”佩图拉博问。
莫尔斯骂了一串佩图拉博听不懂的古泰拉脏话。接着他换回奥林匹亚语。
“我不知道。”他恼火地说。
“好吧。”佩图拉博说道,“其实我有一事好奇许久。在马库拉格,你常常提到文明和文化,在基里曼毁灭奥西里斯异形时,你再次询问了他。这让我想到你最常强调的那件事。”
“为什么你总是在说,你不是人类?”
“你在询问我的种族认同感问题。”莫尔斯说,罕见地陷入思考。
他低头看了一眼月下马库拉格城,忽然笑了:“好吧,反正就算你全推理出来,丢脸的也不是我。”
“我喜欢强调这一点,是因为我一开始就不知道我是人类。”他撑着城墙的砖块,坐直了一些,“我在狼群中长大,度过自我认知定型的童年及少年时期。当我后来知道我得学习做个人类时,王座在上,我可太不高兴了。”
“我后来的几乎整个生命里都在学习人类的习性,改变道德观念,融入广大的人群。我不觉得这是件有趣或开心的事,不明白为什么我必须戴上一张画着人脸的面具。直到现在,我都对这种养育过程中的错位抱有怀疑。”
“你以一个独立于物种之外的视角观察种族和文化的演进。”佩图拉博说,隐藏着他心中的震撼。
“也许。”莫尔斯没什么表情。“不过在观察异形文明的过程中,我发现总体上还是人类文明更加顺眼。可能这是因为我曾经生理上的确是个人类。”
佩图拉博盯着莫尔斯看了一会儿,在他用于思考的时间长到足以吵到莫尔斯之前,他严肃地开口:“听起来有点像黎曼·鲁斯。我是指在狼群里长大……”
“我今天不想说更多不文明的话,佩图拉博。”莫尔斯笑了出来,“毕竟我比鲁斯文明多了。”
“你是对的。”佩图拉博脸上亮起浅浅的微笑。
“好吧,好吧,别盯着我了。我们换个人开玩笑。”莫尔斯说。“你还没有问过欧米冈和阿尔法瑞斯的关系。”
“不是我的两个兄弟吗?”
“他们是一对双胞胎。”莫尔斯说,“也许是亚空间的影响分割了他们,将阿尔法瑞斯·欧米冈变成了两个基因原体,并在不同的时候回到帝国。”
“那么欧米冈是一年前回归的。阿尔法瑞斯呢?”佩图拉博忽然发现一个盲区,“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但他显然不是才回到泰拉不久。”
“事实上,他是第一个回到泰拉的原体。”莫尔斯说。“更准确地说,他从未离开泰拉。”
“哦……那荷鲁斯·卢佩卡尔呢?”
“很不幸地,首归之子是第二个被帝皇带回家的原体。”
“但他总在为自己第一个回归的身份骄傲……”佩图拉博说,“而帝皇都没有告诉他,在他之前还有阿尔法瑞斯?”
“真是令人悲伤。”莫尔斯说。“下次和他相见,记得好好安慰他,好心的佩图拉博。”
佩图拉博笑容扩大。“是啊,这真是令人悲伤。”
明天休息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