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安歌定心跪候待召之时,帝君带着九洺和火德星君风风火火地落身正殿。
内里高堂之上的天后以及堂下一众仙神,当然还有狐妖黎音,个个面容凝重,更有几分虎视眈眈,看得出,他们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一众仙神略略施礼,九洺便欲开言,依他所想由来只消一力担下罪责,左不过悉数领了罚,此事便就结了,如此阵杖实在不必。
然而帝君却抢先一语拦下了他,原来帝君早看出天后欲借题发挥,意在兵权之上大做文章。
此际就算九洺磊落不愿计较,但事关统御之争,帝君和一众仙神遗老又岂能这般轻易就拱手相让。
一番激烈争吵自是难免,黎音仗着天后撑腰更是张狂,一味揪着九洺近日错处不肯松口,势要逼迫帝君和九洺交出在人间和妖界的统御之权。
帝君又怎会纵她一介贱妖当众叫嚣,殿上一众仙神遗老维护太子心切皆不得不下场与她们争辩,却苦于此事证据确凿。
因而即便他们拉下仙家高格极尽争辩,虽气势极盛,也难免有些言辞单薄,辩驳无力难占上风。
帝君却并不急,气定神闲地瞧着,似是在等着什么。
唇枪舌战未及作罢,黎音看出这班仙神遗老不肯退让半步,再看看天后渐已面露几分不耐烦,看来今夜这场争辩怕怕是要吵上整夜。
心下还惦记着在外候着的安歌,便登阶来在天后进前,耳语着小心进言:
“娘娘,这班老仙甚是难缠,莫不如早些打发了他们,免得扰您心神。”
“不可,他们无理辩驳难成气候,最是难得抓住九洺错处,若是错过今夜,再议此事怕就没这么容易了。”
天后手肘抵在一侧,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眼角,小声却不容质疑地道着,她自是不会错过任何削弱九洺的机会,不分出个子丑,怎肯就此罢休。
“可是……”
黎音不过以退为进,她自比天后还看重今日事,怎会真的放弃就要到手的肥肉。
只是她一来没想到帝君和九洺到场如此迟慢,平白令众人等了许久,二来更没料到这班由来不善言辞,端着高格的仙神遗老怎也突然不惜拉下面子,竟真得与她们争吵起来,便更耽搁了大把时辰。
她这般问着,不过是给安歌找些回去的因由罢了。
“可是什么?”
天后一面紧密听着那老仙人的滔滔不绝之言,一面肃肃问着黎音。
“回禀娘娘,狐帝安歌特来给娘娘您请安,已候令多时,此际尚在殿外候着。”
黎音柔声细语,略施一礼恭敬禀着。
“她倒是个知礼的孩子,本尊今日确是无暇召见,让她早些回去吧。告诉狐帝,这份孝心本尊受用,日后闲暇时常入内宫陪本尊说说话。”
天后闻言,才想起前些日子在明堂晨宴上见过的那个年少沉稳的狐帝,印象已然有些模糊,但被黎音这般一说,便翻出几分浅淡记忆。
“是,黎音这就让她回去,改日再来给娘娘请安。”
黎音得了令,心下也放心了些,随手招来一个仙娥,叫她出去给安歌传话。
之后,便索性立身天后宝座之侧,居高临下地望着堂下仙神口若悬河,一种恍惚的错觉令她贪恋、晕眩。
***
那仙娥随即出了大殿,原本听得内里议事正觉起兴,无端被派出来传话,当真扫兴。
踢着裙边一步一荡,好不情愿地下着台阶,心里满是诽议。
“云婀,此际不是该在殿内当值,这般热闹时候,你怎么出来了?”
一旁值岗的侍卫似是对她有意,一见她便弃了值,跑到她身边讨好着关切。
“还不是那个黎音,以为得了娘娘青眼就是半个主子了,整天吩咐咱们这,吩咐咱们那的,好不神气!”
云婀终于得了发泄的当口,自是忍不住大吐不快。
“你搭理她做甚,不过是个下界的土包子罢了。”
那侍卫紧着云婀所言,也是早看不惯黎音所为。
一边附和云婀,一边从腰间摸出些为熬夜备下的吃食,拣出两块囫囵个儿的送在她手边。
“我自是不愿搭理她,可奈何娘娘在那瞧着,我若在这时候顶撞她,岂不是自讨苦吃。”
云婀似有几分介意地接过吃食,挑挑拣拣地掰了一小点儿送到嘴里。
她常在天后身边伺候,什么上等仙食没吃过见过,他这东西原是看不上的,若不是此际烦闷时能借他开解几分,她才不会赏这面子给他的。
“这大半夜的,她到底因着何事,非劳烦你出来不可?”
小侍卫继续追问,不过是没话找话,只求多在她身边说说话。
“说是给外间候着的狐帝传话,让她早点回去。可也是,这狐帝真是好没眼色,天后娘娘今日政务烦扰得很,哪有闲情召她觐见!”
云婀越说越来气,总觉得自己被一只残妖指使,还要去给另一个下界上来的妖族传话,是莫大的跌份儿。
毕竟她可是天后娘娘近前婢女,堂堂天族之裔,怎能随随便便替妖族传话!
这般恼着,跟咽不下这口气,索性把手里的那两块干粮一下子扔回小侍卫手心,用力一拍,原本好好的糕饼全碎了。
“看把你气的,不就是个小小狐帝嘛,不过就是又来了个跟黎音一样巴结娘娘的,算什么大事儿。
她愿意跪就任她跪着去,谁管她回不回的。走,我带你去院子那边散散心,转一圈儿再回来,你接着入殿看热闹便就是了。”
小侍卫虽有几分可惜那两块干粮,倒也没太放在心上,拿出腰间的袋子把碎了的糕饼收好,便又紧着哄她。
“院子此际连个人影都没有,有什么好逛的?”
云婀嘴上似是不情愿,心底却已被说动。
“就是没人时候才好看,我前日新发现的一处小景,精彩得很。不信我这就带你去瞧瞧。”
小侍卫眼见她心有所动,便赶紧抓了她手腕,快步往阶下走。
“瞧瞧就瞧瞧。”
云婀索性撂下烦闷,随着他一路跑了下去。
最是阶下最低处,两人明明都瞥见了仍旧挺身跪候的安歌,却皆装作没看见似的,一声不吭远远躲着,跑到远处的深深院落之中没了踪迹。
***
大殿之内,争吵之声甚嚣尘上,此际已经从刚开始的引经据典、博古鉴今,发展到了近乎人身攻击的地步。
这时节,最是身份不够体面的黎音落了下风,每每欲辩,总被仙神揪着“她区区妖族之裔原本连登天的资格都没有,更岂敢置喙天族政务”而塞言。
这般言辞,偏又是最刺痛她心底的伤疤,如此厅堂之上一再被人提起,怎不令她羞愧难当。
若不是碍着天后在侧,她臊红的脸面早就挂不住了,哪里还有还嘴之能。
九洺自是全程不曾参得一言,亦是从未见过原皆是清风朗月,高格至臻的仙神遗老们,吵起架来竟也能这般放得下身段,真真是令他与火德星君大跌眼镜。
不过确也是多亏了是随帝君一路而来,才叫他在咄咄逼人的天后那里免了罚责。
***
却说约有一柱香的功夫,那跑去院中偷闲的两人好不快活地跑了回来。
正欲登阶而上回去当值之时,见着安歌仍旧跪在阶下一动不动规矩候着,顿觉可笑。
“你看,那傻乎乎的狐帝,还在那儿跪着呢!”
那小侍卫逗着云婀开心,自己也笑出了声儿。
“走走走,咱别管她,任她在这儿跪上一整夜。”
云婀更是捂着嘴咯咯偷笑,眼神中的鄙夷和着深深恶意,扯着裙摆,拉着小侍卫就要上去。
“别啊,咱过去逗她几句,正好给你出出气。”
小侍卫倒是还有些意犹未尽,不知是刚刚游园一度壮开了胆子,还是骨子里就觉得下界妖族个个蠢笨,不过是天族玩物和附庸,才敢这般猖狂。
最是那小仙娥也不急着回去复命伺候,竟真生出几分好奇和期待,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讨自己欢心的小花招。
两人略略合计一二,便大摇大摆地走到了安歌面前,登上一二级台阶,便转过身对着安歌沉声一咳。
“咳!你就是妖族的狐帝?”
那小侍卫假模假式地问着,摆出一副神气模样。
“正是。”安歌不愿理睬二人,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冷冷吐出这两个字,便轻撩了身前衣襟,兀自站起身来。
“哎——你这蛮妖,候召之人未得天后谕令,怎敢擅自起身!”
云婀见她满脸不屑的孤高神情,甚是看不惯,更没想到她竟敢如此无视天宫礼数,这可是大不敬。
“仙子不就是来传令的,本君心领神会不劳仙子赘言,难道这也有错吗?”
安歌早料到她这般惊异,却仍旧全然无视面前二人,自顾自略掸了掸两肩微尘,便欲转身回去。
“你!你这狐妖,大胆胡言!谁说我是特来传令的?”
云婀一听就傻了眼,万没想到她竟早知道自己的差事。
可这小小仙娥仍是揣着侥幸,以为她不过胡说八道。
“其一,本君在此高阶之下跪了足有七个时辰,此间除二位以外,上行侍者六十四人,下行八十人。其间众人无不神色肃然步履匆匆,皆为负命在身不敢片刻耽搁。
唯独二位下阶时嬉笑匆忙,归来又相偕散漫,一看就是逃差去偷欢的。”
安歌本无意与这两个小人多费口舌,可这二人偏要一口一个狐妖蛮妖地来辱她,若不让他们涨涨见识,他们还真以为下界来的就都是好欺负的。
“那又如何,我们此去何处,于你何干?”
小侍卫没听明白安歌的言中之意,还在一味叫嚣。
“其二,你二人一个是殿内近身婢女,一个是守殿侍卫,此际原应值守寸步不离,却偏敢在天后的眼皮底下逃值,必有因由。内里出殿必奉谕令,外间逃值则是因殿内忙乱无暇督着你等小侍。这其三,更无需多言,你们自己早已露相,还需本君点明吗?”
安歌一边沉音朗气从容道来,一边欣赏着二人脸上变幻的五彩图,刚刚那般猖狂得意此际只剩满脸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