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殿下……”
还是那个声音在悠悠唤他,这次却没了此前的怨念和恨意,言语中沁满柔情。
九洺漂浮在河底无力持身,任凭暗流将他冲荡着,眼前一阵恍惚,隐约看见百花丛中栖身的正是那位粉紫色霓裳的女子。
他已不觉自己此刻的掌心上还凝着刚刚聚集的一抹仙灵,原本正要注在那源眼镇磨的法阵之上的。
此际却只盈在手上,空耗着,就快被河水释尽了。
“望曦……”
九洺下意识回应着,逆着耀眼的阳光,只能看到她拈花不语的侧影,依旧看不清真容。
却也已被这绝美的一刹锁住了眼眸,再挪不开。
是她!
他终于想起来了,望曦!
望曦!
对,她正是昔日的花神——望曦!
她是六界最美的仙神,更是他命定的良缘。
一瞬间,九洺与望曦的一世过往全部如触之可及的画卷一般,一幕幕闪现。
原来自己并非由来便是孤决冷冽,曾几何时他也曾是丰神俊逸的朗朗少年,也曾历过动人心魄的情路,亦曾有过一个愿为厮守的仙侣。
然而,这一切美好幻象却在天后寿宴的那一日戛然而止,幻象中也再没了望曦的身影,只剩天宫里一片模糊不清的混沌。
全然沉浸在甜美梦境中的九洺还没来得及看清望曦的容貌,直想要拨开云雾。
却奈何浓云如一层层厚重的帘幕,紧紧遮住他的视线,任他如何焦急拨弄挥散,终是徒劳。
此际他才又被周身的灼痛拉回一丝意识,待他反应过来,身上早被侵蚀得遍体鳞伤,仙灵更是几乎散尽。
只掌心紧握着的那点灵力还剩下少许微微盈着。
九洺看到那法阵还在,却也难敌河水侵蚀,正嗡嗡震荡着几近崩裂开来。
一旦法阵被毁,那源眼只怕又会被震裂出新的口子,届时,这沥川的涨势便更难遏制了。
思虑至此,九洺不禁心头一紧,心神也更清明回来了,便立即强行聚着神识,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中的仙灵一掌推了出去。
正击在法阵当心的定海珠上,镇磨轰然而动,直砸在原本的印记之上,终于归回了原位。
如此,总算切断了旁源聚汇,想来不消几日,这几近涨溢的沥川就会慢慢退下去,再度露出那悬高百丈的丛极之渊。
九洺终于松了一口气,勉力收回定海珠已是万般竭力,更要冲出这深沉河水,飞身抵岸,简直是要将他身上最后一点仙灵全耗得干净了。
但战神终究是战神,即便如此,九洺依旧咬着牙强冲了出来,直道落身岸边,依旧持着伟岸风姿未现出半分真身。
但身上淋淋沥沥的河水,还在不停地灼烧着他骨肉彻痛。
冰夷在岸上闲坐半晌,惊见得九洺除过面上几处不经意的小伤,竟是近乎毫发无伤地出来了,自是万万没有料到。
更生出几分忌惮,连忙将手底暗藏的阴符速速掖了进去,很怕被九洺看见。
“哎呀呀,殿下果然不愧是六界战神,沥川此难若不是仰仗您惊天巨力,怕是绝难回还啊!”
冰夷口中虚情假意自不必说,最是紧着此际连忙上前,想要扶着九洺探上一探。
“此难已除,我家丫头的真身,还给本宫便是。”
九洺沉臂一挥,阻退了他,更不愿再做啰嗦,只一心念着此事。
“这……”
刚刚九洺入沥川之时,冰夷这老东西怕是早已想好推脱之词,却还要眯着他那双豆眼捻须凝眉,装作欲言又止的样子,搪塞九洺:
“殿下,此事怕是有些为难……”
“有何为难?!”
九洺怎会不知他奸猾狡诈,若不是此际仙灵耗尽,体力不支,自己哪里还会与他这般周旋。
“殿下,这一来,此物乃是当年小友诚心所赠,若欲取回,怎也要她亲自前来,否则难免有些于理不合啊。
这二来嘛,殿下今日就算将这小小莲瓣拿回去,于那小妖却也是无益,毕竟她仙根不存,根本无力飞升,残缺个一两瓣真身又有何不可啊……”
冰夷本还理直气壮,可说着说着,却又好似漏了嘴一般神色慌张,连忙抿嘴收声,眼睛却是精亮着盯在九洺面上,瞧得分外紧密。
“你怎知她仙根不存?!”
九洺大惊,他自从于赤松子大仙处得了这隐情,确是除了莫斯年,绝不曾与任何人透露半分,就连灵汐自己都不知此事。
这冰夷经年在沥川中困着,自不可能与远在天外的赤松子仙翁有何交情,他为何如此了解灵汐之事,此中必有蹊跷!
“殿下听错了,小仙哪里知道,小仙许是心急走了嘴,您可别放在心上……”
冰夷那沟壑纵横的老脸上不觉咧了一下嘴角的褶子,反口便不认了。
“快说!”
九洺上前,一脚踏在冰夷那悬地半尺的宝座阶沿上,沉力一跺,直接将那宝座震落在地,深深嵌在地上,险些将那座下的两条蛟龙也一并压在底下。
更一把揪住他那缀满奇珍异宝的衣领,将这把干柴朽骨一力提在眼前,缓回的一丝仙灵都用来猛然散着周身水气,直把这水气扑在冰夷面上。
九洺已然没了耐心,狠戾一言,若这老东西再敢耍滑头,就算再如何力竭,九洺也必得给他些颜色瞧瞧。
“殿下,您这是怎么说的,莫恼,莫恼嘛!小的不过一介冥仙,断受不得您这擎天之力,您先放开在下,我如实说来便是。”
冰夷面上似是有些怕了,沉垂的腮帮都不自觉地颤动了几下。
九洺再不可能由着他跟自己耍心思,仍紧紧揪着他不肯松手。
任这老河神再如何诡计多端,在九洺的神力和煞气之下亦是枉然。
见着此番当真激怒了他,才觉出自己这桩与虎谋皮的买卖怕是不稳,便再不敢造次,只得交代。
“殿下莫恼,小的深居冥界沥川,天上的事自是不知。不过那年,尊宠临我沥川,我一见着那丫头就觉她气息不俗,总觉她与我这河里的几点仙根有些神似。
如此才妄自猜测,那丫头莫不是由来就遭过我沥川之劫,若当真如此,可不就是没了仙根,无以飞升嘛。
更何况您那尊宠与那长安小鬼分明情意两合,更不惜以身许命,必定是凡心触动,想来殿下能纵着坐下灵宠如此,必定也未对其有何飞升期许才是吧。”
冰夷怯怯解释着。
“一派胡言!”
九洺听来简直是狗屁不通,最是诋毁灵汐与那小鬼的胡言乱语更是气得他盛怒腾起。
看来不动些真格,这老东西真是不肯吐口。
九洺一手仍拎着他凑在面前,突然幻出元神一声惊魂龙吟,气息之盛几乎要把那张千沟万壑的褶皱脸皮吹平,直吓得冰夷沧桑老脸控制不住地抽搐着,一阵惨白。
另一手吸来他那两条蛟龙,死死捏在掌心,振臂拢拳,直将两条蛟龙捏得几乎从中折断,任凭它们疼得拼命嘶吼着扭曲撕咬,亦是毫不在意,只攥得更紧。
“别别别!殿下饶命,殿下饶命,我说,我这就说!”
这两条蛟龙可是冰夷的命根子,没了它们,他在这沥川可是寸步难行。
见着九洺真是下了死手,他才真的急了,连忙告饶:
“天魔大战之前,花神娘娘尚未归于魔族,曾不幸堕入我这沥川之中,受蚀骨化灵三百年,终是将那一身仙根仙骨全断在河水里,至今仍未溶尽,故而小仙对她的气息尤为熟悉。
那日,您座下的灵宠一入从极之渊,我便认了出来,她身上的气息与当年花神娘娘一模一样。我当时也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她回来找我索债,却见那丫头前尘尽断,重塑新身,才知物是人非。一时贪念,便讹了这片莲瓣。”
冰夷边怯怯交代,见九洺还是不怎相信,便只得小心翼翼地探手摸到宝座的扶手处,轻抹一灵,将那瓣嵌在其上的粉莲取了下来,捧在手上,缓缓呈在九洺眼前。
“你是说,灵汐或许就是昔日花神转世?”
九洺心底也有几分猜测,但这话竟冰夷之口说出来,却也是十足地令他惊心。
若真是如此,那纵灵汐在天宫独自处着可就危险了!
九洺心下紧密思量,攥得两条蛟龙就快断气的手也渐松了几分,任那两条几近晕厥的小东西似两截瘫软的草绳般滑落在地。
“这,这河里的几点仙根或能帮上灵汐上仙,旁的我是真不敢说了,莫说是那两条小水蛇,您就是要了我这把老骨头的性命,我也不敢再透露半分。”
冰夷见着九洺可算放过了两条蛟龙,紧揪着的心也落下半分,可自己毕竟还在他手里,因而不敢放松,连忙用脚尖顶了一下瘫在地上的两条蛟龙其中之一。
那蛟龙也果然会意,连忙勉力起身,双双奔着悬崖下的河面纵身钻下去。
不一会儿,两条蛟龙腾出水面,飞身百丈,还淋漓着一身水气,不等冰夷出言,便将含在口中的两团莹莹之物吐在九洺面前。
“这瓣粉莲还给殿下,还有这残存的花神仙根,就当是小仙给您,不不不,给灵汐上仙的赔礼。还请殿下高抬贵手,放过小人。”
冰夷还被九洺紧紧揪着衣领提在半空,这会儿早已憋得面红眼吐,就快喘不上气来了,却也不敢再做挣扎,只得乖乖交出这两样东西,乞求九洺手下留情。
“你怕的到底是何人?”
九洺见他这般告饶,更隐约听得他心跳之声通通振响,不像装样。
“殿下,我不过是个躲在这鬼域但求保命的无名小仙,您就别为难我了。”
冰夷可算见识了战神的厉害,哪里还敢掺合天上的事儿,若再口无遮拦,那就真的小命不保了。
九洺知他该说的也算吐干净了,再强逼亦是无益,更也无意杀他,便松了手,放他瘫坐在那宽大的宝座上。
随即又转腕轻拢,将那瓣粉莲和花神仙根小心收在乾坤袋里。
抬眼间又看见度朔山漫山遍野殷红分外扎眼,挥手就要运灵施法。
“别别……”
冰夷连忙出言想要拦着,一看九洺立目,又吓得倒吸冷气,便只好怯懦又无奈地小声求着:
“我,我自己来……”
说罢,本就抽巴着的嘴唇撇得更紧了,皱巴巴的脸上写满了委屈。
“若想保住你这点魂寿,最好管好自己的嘴。若再听得半点过格之言,尤其是与我家灵宠有关,本宫定不轻扰!”
九洺冷冷瞪了他一眼,料他也不敢再耍花样,便略略点了点头,幻身返回天宫去了。
这暗无天日的丛极之渊,除了浩渺茫茫的万顷沥川,就只剩下这老头和两条蛟龙了。
此际,冰夷像霜打了的茄子一般蔫儿窝在那金灿灿的宝座上,低头是扶手上挖去莲瓣留下的窟窿。
抬眼,原本开得娇艳的彼岸花亦在此地凋零,眨眼间就又变回了那片光秃秃、黑压压的满山枯骨。
他坐在宝座上,越想越窝囊,越想越气不过,原本打得正好的小算盘。
谁能想到九洺竟能从沥川之中如此轻易全身而退,如今不仅莲瓣没了,就连花神仙根也被夺走,此番可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这买卖他可亏大了。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他冰夷什么时候做过亏本的买卖!
恼恨着,藏在袖中的苍木手掌已暗暗将那张阴符紧紧捏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