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不见其人,只一声苍老嘶哑的急唤,划破海面上刚得来的片刻平静。
听来本是远远的一声,说话间却已临近了,与那早打成一团的三条蛟龙汇在一处。
正欲强行揪出打得难解难分的两只小东西,更一把拽住小白龙的一只后爪,像抓只小鸡仔一般直抻了出来:
“哎,别咬了。你再伤着我这两只小水蛇!……哎……松开,松开……”
九洺回望处,一张宽大的宝座映着粼粼波光,好不耀眼夺目,只是栖身其上的小小身影,被一束刺眼的光藏在阴影里,根本看不清。
不过即便看不清,九洺也早知来人,毕竟刚刚与小白龙纠缠撕咬的两条蛟龙他还是认得的。
“殿下!”
冰夷这边厢刚把自己的两条蛟龙收回座下,眼见着九洺飞身欲走,便连忙趋着硕大的宝座追在九洺跟前,拦下了他。
“沥川河神。”
九洺不愿耽搁,更想不出自己可曾与此人有过什么交往,便只冷冷道着。
“殿下还记得小仙,实乃小仙荣幸之至,荣幸之至。”
冰夷站在宝座阶沿,躬身施礼,那双精明的玲珑眯眼里,不知道藏什么盘算。
“客套就不必了,河神上界东海,可是有事找本宫?”
九洺虽未怎与他打过交道,但多少有几分耳闻,此人唯利是图,仙格可不算上乘。
“是是是,战神殿下四海征战,日理万机,小仙不敢无谓叨扰。只不过,今确是沥川有难,非战神不可救困,小仙才斗胆来这东海,求殿下驰援。”
冰夷识趣省了寒暄,恳请九洺,看似面带焦急,但内里几分是真却不得而知。
“沥川有难?”
九洺自是不怎信他所言,心下略略思量,并不想应承此事:
“大可上报鬼域诸君,若确需本宫前往,长生帝君自会传令于我。”
“殿下,沥川正是因那定海珠坠落而至今日之难,此际蚀骨化灵的沥川之水时刻起涨不休,若等到层层上报再来求殿下前往,只怕那河水必得漫过度朔山,直至泛滥整个鬼域!”
冰夷似是早知他会如是说,连忙再进一言,拖住九洺。
“沥川水涨?你即为沥川河神,怎会不通消涨之法,如此大费周章前来纠缠本君,到底所为何事?!”
九洺又怎会轻易被他蒙蔽,未及话音落定便已识破他言中破绽,更没工夫与他周旋,随即厉声盘问,逼他实言。
“殿下莫恼,小仙所言句句属实啊!沥川之事,若是被外间所知,只怕于殿下不利,因此小仙才不惜冒然上界也要越过那般麻烦,只私底下先来请您啊!”
冰夷还是不肯松口,言下之意还好像是九洺有何不可告人之事似的。
“一派胡言!本宫何曾去过你那沥川,更何来不利!”
九洺听得,更为光火,这老仙人不速而来,一面求他救困,一面却又遮遮掩掩,让人如何能信。
九洺懒得再于这鬼域小仙啰嗦,收了指天便欲返回天宫。
却此时,冰夷也索性不再多言,但却着意将身位稍欠了欠,露出一直被他挡在身后的宝座一侧扶手,故意让九洺看个清楚。
九洺起初还满不在意,略略扫眼,直到看清了那扶手之上嵌着的一瓣粉莲,立刻瞪圆了眼睛!
这……他登时想起当初第一次将灵汐带回天宫时,那小妖就曾坦言,她本是一朵粉莲!
脑海中迅疾又闪过那年他带着灵汐赴鬼域查案,当时灵汐为着护送小鬼长安出界,确曾经过沥川!那这瓣粉莲难不成就是灵汐的?
他虽从未见过灵汐真身,可他毕竟与小妖结下血契,多少也有几分感应,因而更加确信,却也同时生出深深迷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这沥川河神会有灵汐真身,这其中到底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隐情?
“这莲瓣,你从何而来?”
九洺难掩心切,厉声责问冰夷。
“殿下莫急,此物乃是偶得一位小友所赠。殿下若想追其根由,待临沥川,小仙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冰夷这老东西果然狡黠。
九洺心知,看来此番必得随冰夷去趟沥川才行了。
虽素来最恨被人迫使,但事关灵汐,他也不得不委屈自己,即便明知他图谋不轨,也还是要亲自前去探个究竟。
正此时,好不容易解了禁,飞身天上地下海里,好一阵折腾的小白龙也腾出了水面,看着九洺要走,很是不情愿。
却也是,九洺一走,再盼个能将他元神放出龙杖的人,又不知是猴年马月了。
“此番你助本宫治乱有功,亦是一桩功德。日后必得在龙杖之中好生修行,守护东海,造福一方生灵。”
九洺挥手一道仙灵,将小白龙送回苍龙杖,此际他那糊里糊涂的老祖宗早拄着龙杖又睡着了。
九洺略略嘱咐了小白龙几句,也不知这比灵汐还不知世事的小东西能不能听得明白,好在有龙杖拘着,亦是护着,倒也不是坏事。
***
九洺纵横六界,去到鬼域何须片刻,但一到丛极之渊,他却当真是一阵惊心!
那确是起涨得几乎没过崖边的河水先不提,单这满山遍野的猩红花海,只消一眼,他便什么都明白了。
冰夷紧跟在九洺身后,身后是金灿灿的宝座,其下是那两条寸步不离的蛟龙,回得自己的地盘,更见得九洺这般神情,他自是心知自己的诡计已经得逞大半了。
“殿下,您看我这沥川已被折腾成这般模样,哪里还敢上报啊!”
冰夷假意诉着苦处,全不记得当时他是怎样为难灵汐才骗得那一瓣粉莲的。
“多久了?”
九洺望着整座山上开遍的彼岸花,心内五味杂陈,良久,才从齿缝中挤出这几个字。
“殿下,您说什么?什么多久了?”
可恨冰夷还装作没听明白似的,明知故问。
“这瓣真身,到你手中多久了?这满山的彼岸花!开了多久了?!”
九洺强压着的怒火,拳已握紧爆出血筋,眼框也已被映得通红。
即恨大胆小妖竟敢将这么大的事瞒下不予他知,更心疼小妖竟为了区区一只小鬼就舍弃了一瓣真身这样重的代价。
更恨身后的沥川河神竟然贪婪至此,连战神灵宠的主意都敢打!
“不就是当年你屠了鬼帝郁垒那天的事儿嘛,可说呢,那天您忙着大事儿自是不知,那小丫头也不知怎么的,非要帮着一只小鬼闯我沥川。
您说说,这沥川哪是说闯就闯得的,这里面可是蚀骨化灵的东西啊。可那丫头性子真叫一个执拗,哭着喊着非要渡河。我也是没办法,勉强收了她这东西,只好放她过去……”
冰夷这般得了便宜卖乖,当真可恶。
“本宫帮你令河水消涨,那片真身还我!”
九洺看透他的心思,自不愿再听他赘言,翻身一跃而起,干脆利落飞入河水之中。
“哎,殿下!这可使不得……”
冰夷还没说完,九洺早已没了踪影。
却不知此举正中冰夷这只老鬼下怀,此际见着九洺飞身入川,他正暗暗从袖底扯出一早备下的阴符,看样子是只等九洺出水幻原时偷袭之用。
沥川确是不比东海,别看这茫茫江水波澜不惊,一碧万顷,内里却尽是蚀骨化灵的夺命之流,更漂浮沉积着昔日被河水吞噬的生灵的断骨残根。
但九洺也顾不得这许多,为灵汐,他自是义无反顾。
沥川之刑他早在天后的铜笼狱中便已见识过,但此际却又与那铜笼之中的有所不同。
铜笼之中虽集四煞之盛,却也不过忍耐一阵便可熬过。
可置身于这汤汤河水之中,便是得承受着绵延无尽的侵肤释灵之痛,非出不得挣脱。
九洺没身其中,身披的一袭斩金铠甲不消片刻便全被河水蚀得褪去铅华,如若无物一般,再护不得他分毫。
更何况水之润下无孔不入,何须全蚀去那层铠甲,只浸透了衣衫,便足以削骨蚀灵于无形。
他入水那一刻便已觉出浑身上下如炽焰灼烧般的痛楚,更有从血肉之中抽丝剥茧的细密啃噬。
但这些于他而言皆不足道,他此刻所想的就是尽快解了这所谓的沥川之难,才好早些为那傻丫头换回真身。
却有一劫,这水中多有怨念深重者灵识附着在那些浮沉的残骨断根之上,经千万年不肯消散。
因而,九洺置身其中,难免被这些怨灵侵扰,蚕食神识,消耗极大。
最是耳畔悉邃幽诉,萦萦回回钻耳钻心,闭听亦是无用。
九洺凝住心神不去管它,冲破重重暗涌直入沥川之底,找出症结所在。
原是河底镇磨因定海珠失落而震荡倾斜,致使源眼露出一条裂缝,才致河底暗流不断上涌,河面自然也就一升再升,难以消涨。
辨出因由,他当机立断从袖中幻出定海珠,一股仙灵摧动。
在这沥川之中,运出的灵力必得远超平时数倍,才可敌过河水巨大的侵蚀之力。
九洺自是仙灵深厚,但结阵亦需好些功夫,他也只得强忍着周身切肤剜肉之痛,勉力施法。
仅将那定海珠摧入源眼,已是力竭,更何况还要再度运灵修复此间裂隙,又要将那斜出的镇磨挪归原位。
这一连几番施法,本就极耗损心神灵力,更还是沁在这一刻不停蚀骨化灵的沥川之中。
终是赶在耗尽心神之前,他奋力凝神,在源眼镇磨之上结出法阵。
此阵已成,只需摧出一道仙灵直冲在源眼镇磨之上,正正将其扣回原位,即可堵住渗漏之源。
然而,就在此时,耳边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唤却彻底迷乱了九洺心智。
猛然间,一道乍白光亮闪过,蒙住了他双眼,登时周身僵直动弹不得,在这蚀骨灼心的沥川之中,他再一次沉沦,入了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