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烈日之下,安歌在翠泽宫外足足暴晒了个把时辰,才终于等到了她最迫切想要见着的那个人
——她的姑母,黎音。
“殿下不是该在明堂专心查着昨夜的命案,怎么兴冲冲跑到这里来了?”
黎音刚刚运启净叶玄荒铃伺候着天后幻梦其中,见着其魂梦渐沉,才抽身出了幻海泫听。
眼下虽一脸困倦意懒却也难掩满面红光,巧度莲步款款下阶,略福了福身,关切地问询着安歌。
安歌原还心存一丝侥幸,但见得黎音这般气定神闲,心底骤然凉了半截。
愁容与恨意登时浮上狐帝娇媚中透着飒飒英气的面上,自也懒得与她多言,只手底暗暗翻出那三枚破山钉令她看个清楚。
“……”
黎音见着那三颗还带着祸斗凝血的破山钉,登时困意全无。
面上的春风得意也唰的一下换做肃然,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又抬眼看了看安歌,一脸的难以置信。
迅即又有些慌乱,四下小心瞧着没人看见,伸手一把将安歌盛着破山钉的掌心合紧,便急急硬拽着她往僻静无人处说话。
安歌心中气恼,但她既来找黎音,便是必得听她所言。
更知此事万不能声张,因而即便自己再不情愿也只得一路被她带了过来。
“殿下糊涂,昨儿夜里本就不该趟了这浑水,如今更不知从哪儿弄了这破山钉来我这儿,倒是何意?”
黎音低声窃语,言中不掩嗔责之意,此际还在装糊涂。
“姑母道我当真情愿去搅这趟浑水,可你竟背着父君和母妃、背着全族,做下这等泼天错事,这可是在天宫啊!姑母就不怕东窗事发,害了全族性命吗?!”
安歌终究年轻气盛,忍不住追问黎音。
“殿下所言不知所云,这些个骇人的罪名,黎音可担待不起。”
安歌都已言尽于此,黎音却还是死咬着不松口,当真是欺她年少,不明其中真相!
“你还要欺瞒我到何时?!这破山钉既是我拼了命从那祸斗身上取出来的,我怎会不知你拿它意欲何为!
还在青丘时,本君就在父君处听过姑母旧事,当年你若不是一味执着于那残缺的半尾,不甘只为狐狸洞中的一介小妖。
非要生新身为仙,不惜以身犯险偷炼禁术,结果惨遭驱逐,又岂会落得如今这般漂泊在外千年都不能回青丘半步?”
安歌怎不知黎音心苦,但此事关乎狐族、乃至整个妖族存亡,她又怎能不旧事重提以求化解黎音心中执念。
“是又如何!我不过借用那凶兽求一新身,与人无伤,有何不妥?”
黎音不愿提及过往,但依旧执迷不悟,还在狡辩。
“事到如今,姑母怎还能如此坦然,那摇光上仙座下两位仙生,难道不是姑母所为?!”
安歌终于看出,若不全将这些直摆在明面上,黎音便仍心存侥幸。
索性此际只有她们二人,她便再不给黎音留着情面了。
“那是意外,我原也不想伤她们性命……”
黎音心说狐帝到底刚入天宫,哪里知道这地方的个中门道。
那摇光又算得什么好东西,杀她两个徒弟不过一报还一报,是便宜她了。
因而还欲狡辩,却被安歌一语堵住了嘴。
“姑母莫再狡辩,本君赶到之时,那祸斗周身根本无一丝血迹,而纵揽整个天宫,万年修为的妖族本就屈指可数。更有一节,锦辰身上的迷魂香,难不成也是意外?”
安歌无奈甩出铁证。
“……殿下不消半日便已查明真相,果然奇智。那此际大可缚了我回明堂邀功便是,岂不还落得大义灭亲的美名,当真是给我狐族、给你父君母妃长了荣光了!”
黎音一怔,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戳穿了,见再瞒不下去,竟又开始无赖起来,反将安歌一军。
“你!”
安歌被她气得一时无言,这背后的千万般思量,怎么于她而言竟是这般无足轻重!
还是她根本就捏准了狐帝背负全族重责,必不敢冒然将这逆天之举捅破,才敢这般肆意钳制!
“怎么,堂堂狐帝,也有迟疑不定的时候?”
确是如此,黎音早料到安歌不会轻易向天族吐露真相。
不然,也不必苦苦等待多时都非要见她一面了。
“若非时局所困,本君定不会如此姑息。”
安歌毕竟身为狐帝,如何能不顾身后一族的兴衰存亡。
更何况她至今仍不曾受封,便还算不得正经八百的天界仙神,于这九重天上何其人微言轻她自是心知。
若当真将这隐情捅出去,天族必定处置姑母不留情面,到那时,她即便想要护下黎音一命怕也是无能为力了。
她既早看透了这一步,又怎忍心真将自己的亲姑母推到那般万劫不复的境地。
“殿下宽仁,实乃我族之幸。何况昨夜之事,若非殿下明察洞见、心思细密,本也追查不到我头上。
现只需殿下缄口不言,妖族之危自然可化于无形。姑母劝殿下以大局为重,莫要枉费了此番排除万难才搏出的大好时局。”
黎音见安歌还有几分犹豫,便更进一言,家国族类一众大任一股脑儿全搬出来压在她身上,哪里还由得她再不就范。
“姑母且记着,本君此番瞒下实情,为的并非你一人得失,而是为了回护我族万万生灵安危。今日过后,姑母若再动偷炼禁术之念,休怪本君大义无情!”
终还是落得这样的结果,其实安歌来时便知大抵也只能如此,只是心中的不甘、无奈、愧疚和担忧又有谁人知!
再说亦是无益,黎音急着回了幻海泫听,担心天后幻梦不稳,临走自是对安歌一通允诺,自言再不犯禁。
安歌心知空口之言,于姑母那性情,又能有几分真。
但也无可奈何,只兀自心头更添几分沉重,阴郁着赶回明堂,毕竟灵汐的伤势亦是她心头上的一份关切。
安歌垂头回了明堂,本以为灵汐的伤势应已无碍。
却不想,即便臧老仙师亲自诊着,那小妖竟依旧沉沉昏迷,尚未苏醒!
“怎么回事儿!分明从梓苑回来时还清醒着的,怎么这会儿竟变得这般伤重?”
安歌得知灵汐伤情,大为担忧,两步冲进卧房。
见着臧老仙师还在为灵汐运灵疗伤,不敢惊扰。
但亦难平心中困惑,只得对着邓通学急切问着。
“殿下您可回来了,顾辙师兄赶去幽房宫与向统领汇合,我们也不知你们当时在梓苑中到底遇着哪般境况,根本帮不上忙啊!
仙师诊说灵汐应是被外邪冲体,与己难融,致使体内血气冲顶相斥,错乱纷涌,才这般昏迷不醒的。”
邓通学在旁亦是忧心。
“外邪?莫不是当时……”
安歌登时回想起自己为取破山钉,被祸斗摔下身时,灵汐为救自己锋镝正中祸斗掌心……
“禀仙师,灵汐此伤乃是与祸斗缠斗时落下的,当时那凶兽亦是血涌飞溅,这外邪极有可能即是那凶兽之血染入灵汐体内所致。”
“这便是了,我说这丫头体内火气冲涌怎会这般猛力,原是那狗子的血啊!
这丫头本不过一滴露水之身,怎受得住纯阳天火血气内灼,为师这就度她清洌仙灵,想来即可压制她体内烈焰气息。
不过没想到就凭你二人之力,竟也能叫那蠢狗伤着,看来为师当真没看错你们啊!”
臧老仙师听得安歌所言,心中迷惑便也解了,不必再耗费灵力小心试探着寻迹根由,生怕仙灵摧得猛了再伤及小妖本初。
此际再做医治便无顾虑,自然胸有成竹手到擒来。
不消片刻,随着仙师几道仙灵注入,灵汐确是不再一幅痛楚挣扎的神情。
虽仍昏厥未醒,但面上却也舒展许多,看样子应是内里无碍了。
仙师见灵汐已渐服住内里火气血涌,便也不再留于此处,只吩咐了几人悉心照顾,便悠然乘云幻去了。
“哎呦喂!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们怎么不叫上我啊,若不是今儿整个学宫都传开了,我还被蒙在鼓里呢!”
扭捏尖声由外传来,虽还离着大老远,便已叫人浑身不自在,不必抬眼也知道,定是铜锤那厮捻帕甩胯地扭进来了。
“哎呦,铜锤兄弟醒了?可说呢,昨儿夜里我还真想叫上你来着,可惜你早睡得如死猪一般,别说打雷了,就是天劫劈下来恐怕都没你那呼噜骇人。”
邓通学见着灵汐已无大碍,又看到铜锤虎躯娇步地扭进来,便想调侃几句,缓和一下内里安歌忧心忡忡的凝重神情。
“叫我小豆子!说了多少遍了,人家不叫铜锤!”
铜锤自是面上不悦,但一眼瞥见躺在榻上负着伤正昏睡着的灵汐,连忙上前关切:
“哎呀!灵儿妹妹怎么受伤了,是被哪个挨千刀的欺负了,看我不把那不长眼的东西锤死!”
“就是那梓苑禁地里关着的祸斗,你既这般心疼灵汐姑娘,且去把那畜生锤死给我们解解气。”
邓通学虽也油滑得很,但对着铜锤这般假惺惺亦是看着别扭,因而忍不住揶揄起来。
“原是那家伙……”
铜锤本就是听了三五谣传而来,怎会不知安歌、灵汐和顾辙三人大战祸斗的事。
原想装大,却不想这姓邓的半老东西这般不识趣,偏要戳穿她才肯罢休。
她自是被噎得难受,回敬邓通学一个环凸白眼,那般猛汉娇嗔的姿态却也足叫他恶心半天了:
“那我可没辙,我呀最怕就是那些凶煞东西。看不出,灵儿妹妹竟这般神通,能与那上古凶兽较量一番。仙师可给咱们妹妹好生医治了?可还有救?”
“这是自然,她可是太子殿下灵宠,这点小伤根本不足为惧,更何况人家身上宝贝厉害啊!
你是没看见,大战之时一道金光乍现,我们在梓苑之外都被晃得睁不开眼呢!”
邓通学看似有一搭没一搭聊得随意,却是暗自引着铜锤话头。
“还有这事儿?啥宝贝这么厉害,由来没听说过啊!”
铜锤更是个没心没肺的,竟还真被勾出了好奇心,追问个没完。
“你们两个要聊天给我出去聊,灵汐尚在昏睡,还需调息,经不得这般聒噪!”
安歌越听越会想起当时情境,更觉对灵汐有愧,自然心烦得紧,索性直接将那两人赶了出去。
正一来一往聊得起劲儿的两人虽意犹未尽,却也不是全无眼力。
看出狐帝对着灵汐忧心情切,哪还敢招惹,便只好乖乖收声,灰溜溜地出去门外候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