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汐见安歌正强压着火,自知心中有愧,便也不敢造次。
尤其安歌就在自己身后,因而更是倍感如芒在背,只得缩着头小心屏息,不敢招惹。
众人自然也觉出这份压抑,便也纷纷息声,气氛一度凝结。
锦辰见着灵汐这般不自在,只得赶紧想个法子活络,正巧耳畔隐约传来大殿之内仙乐飘飘,便有了主意。
“那个,也不知道这入堂礼到底开始了没有?”
锦辰打破僵局,却不知,这一句确是最刺痛安歌。
“咱们在这儿什么都看不见听不到的,不免有些无趣,那个,邓通学…”
见他心不在焉,没理会自己,锦辰索性隔着璞玉伸长一脚,轻踹了一下邓通学,卖力使着眼色:
“老邓,你不是天宫之事无所不知嘛,快给咱们讲讲他们里面都说什么呢。”
“啊?”
邓通学被锦辰点到,起初还装作糊涂。
但见锦辰挤眉弄眼得紧,便立时心领神会,赶紧清了清嗓,开了腔:
“啊!那入堂礼嘛,说到底不过是给咱们这班初来乍到的妖族院生严明礼纪。这些赘言,于列位早已陈于案头,老夫便不再多做明晰啦。”
这个邓通学可真是杀人诛心,越是此际惨淡处,越要提这一壶,搞得台上数人纷纷低头看看笔下的院规,心头更生憋闷。
“不过呢,”
他似是也觉出自己所言之失,便又赶紧转了题:
“也不尽是这些,没准儿,没准儿也要讲些明堂规制之类,毕竟咱们即便栖居天宫多时,倒也没几人知道这明堂之中的奥妙嘛。”
“那你还不快给讲讲,这明堂之中有何精妙处?”
锦辰赶紧接茬儿,这一唱一和间,倒还真缓了些刚刚的压抑。
“好,那老夫便给咱们仔细讲上一讲……”
“话说这明堂,又称辟雍,乃是文昌帝君御下最为紧要的一处,可谓享誉九重天,名贯六界间。仅供天族之中天资修为最盛的才俊仙生入内修习,入堂门槛之高,绝非寻常仙神可以企及。”
“而为这些仙生授业的仙师,甚或有上清天的圣神高仙。因而千万年来,能于此处修习者虽不过寥寥,却个个可谓是天之骄子,六界砥柱。”
邓通学此言不虚,安歌在下界时也曾听闻,明堂之内常有诸位元君道场,门内仙生若可有幸听习一二,亦是足增千年修为。
也正因如此,狐族上下才这般费尽心力也要供她跻身其中。
“而明堂之所在又远非你我所见之相,其外围水成璧,故其所谓辟者,璧也,象璧圆又以法天,于雍水侧,象教化流行也。”
“其内东南西北各分四座学宫,是为成均在南,上庠在北,瞽宗列西,最后自然便是咱们所在的东序学宫,位在正东。东序之中又分为青阳、总章和玄堂,此乃内置。”
邓通学所言果然引得周身几人听得起兴,此前芥蒂便也都被对明堂的这份好奇和憧憬冲散了。
“这些皆为可见之实,又何来‘非你我所见之相’?”
璞玉在旁亦是听得入神,忍不住追问。
“别急,我正要说到此处。”
邓通学卖弄正酣,必得不紧不慢故作姿态,吊足众人胃口才继续道来:
“你我所见之相,于明堂而言,不过区区分毫。其上有太虚幻境、其中为灵虚真境、其下是清虚初境,每境又各存三阶,如是九层,你我不过处身清虚最末。”
“再者,所谓明堂,非是明堂,其于时、于空、于虚、于实之四象,修为未竞,根本无从涉足其间,更不要说是于四象之中自由幻行,即便是生而为仙之天资卓绝者也难及那般境地啊!”
邓通学见几人皆为自己所言而倍感惊奇,更是神采飞扬,不禁又摆出那副不入流的学究作派,昂首而骄,侃侃而谈:
“怎样,如此说来,老夫所道可有虚言啊?”
几人听得入胜,皆心驰神往,反躬自身这般清浅修为竟也能跻身如此奇绝之明堂,不禁更生出阵阵庆幸和感激。
这么说,天族之人虽骄蛮傲慢,但此举却也当真是对妖族十足的优抚啦!
正众人兴致正浓时,安歌却举重若轻缓缓搁笔,起身便要离去。
众人不禁诧异,最是灵汐忙怯生生地回头望向她,满脸的疑问就差问出了声儿。
“你,写完来西厢别院一趟。”
安歌自是料到灵汐这副模样,冷冷一言,却如谕令一般不容质疑。
说完便轻撩衣袖,只身下了省身台。
灵汐被狐帝之威震慑,未及出言已在不自觉地轻轻点头,连她自己都没察觉。
“唉,你的院规……”
锦辰对安歌这般我行我素、高高在上的样子最是看不惯,忍不住大声问着。
“早已写完。”
安歌亦最厌这般多管闲事又啰嗦的,头都没回,只更生冷地丢下这几个字便飞身幻形而去。
空留下在座几人,将信将疑地望着她消失处。
尤其是锦辰,颇为不屑,还以为她不过是持着狐帝的身份,故作孤傲,实则全是装样子。
没想到,仔细翻查安歌留下的厚厚一摞卷册,竟当真是十卷院规,只字不差,更一手飘逸书法,工整俊秀,堪称绝美。
众人皆不敢置信,却又不得不服。
***
傍晚闲阳将将懒去的光景,灵汐终于一步一挪地来在西厢小院门外。
她手里抱着层层叠好的那件藕紫色青衿,在门外纠结了好一会儿,就是不愿进去。
“还你衣服,咱俩两清了!”
只见灵汐一把将衣服丢在那门口的墩兽头上,一脸不屑地出言,说完便回身走远几步。
后又驻足思量片刻,觉得不妥,忙又跑回来拿起衣服,囫囵叠了叠。
“今天是我不对,不该随意拿了你的青衿,害你无端被罚。但是,我也不知这明堂规矩这么多啊,不过一件衣服而已……”
起初还有几分强作淡定,越说便越是委屈了。
“不行不行……”
左右排演了好几遍,灵汐终是不知该如何跟里面那个较九烨还不易亲近的狐帝认错,为难得她只得在门前踱步打转,近乎泄气。
说起来,给人道歉这事儿,对她来说也算不得什么难事儿。
毕竟因着她那一直心心念念的新身,不光她自己,就连九烨和莫斯年都得三天两头便要出去各仙神宫里赔上一番不是。
只不过由来那些时候她都没觉出自己有何错处,道歉不过走个过场,回来依旧理直气壮不当回事儿。
可今儿也不知是怎么的,总好像欠着里面那人点儿什么似的,再没了从前的底气,每每张口皆是心虚又胆怯。
内里的安歌早已换了便服,依旧是一袭大红的阔袖罗裙,不似晨宴时的礼服那般明艳华贵,却更显她袅娜娇媚。
此刻,正在雅室烹茶,早听得灵汐在门外来来回回的动静,原是懒得理会。
没想到半盏茶的功夫过去,那小妖还没想好怎么说,甚或这会儿怕是连进门先迈哪只脚都理不清了。
这点小事竟也能把这小妖为难至此,当真有趣,狐帝不禁忍俊。
“进来。”
终还是安歌放下手中杯盏,幻身而出,直现在灵汐面前,只这二字,便顾自推门而入。
绯红裙摆飘飘如流云,衬得天边的晚霞都分外绚丽了些。
灵汐登时一怔,反应过来只得抓起工整放在门墩上的衣服,紧跟着进了小院之中。
无论如何,总算是顺利进来了。
雅室之内南北门扇通摆,畅风盈盈,正可借斜阳夕照,金辉漫散,赏闲云山水之趣,于狐帝安歌而言,倒也算得上是偷得偏安一隅的片刻惬意。
安歌重又撩衣落座,专意烹茶,视随她而来的灵汐如寻常侍婢一般,毫不在意。
这般过分安静的压抑气氛,最是灵汐忍不了的,耐着性子强撑了片刻,左右不见对面的安歌有先出言的意思。
她只好豁出去了,索性把之前想到的没想到的一股脑儿统统道出来便是,只求打破这份令人窒息的尴尬。
“那个,狐帝是吧。小仙灵汐,此前错拿了您的仙生青衿,害你无端被罚,实属不该,特来赔罪。”
灵汐冒冒失失地说着,略略上前施礼。
见安歌还是不紧不慢地摆弄着手里的各式茶皿,却仍一言不发,不禁在心底暗忖:
看这狐帝年岁不大,神情却是分外持重,喜怒根本看不出来,性情更是古怪得很。
正逢窗外一束金辉落在安歌发间,那一缕血红发丝更映出些诡异邪魅。
又听闻她新晋飞升,必定功法了得,自己本就法术低微,又无九烨在旁护着,还是不要招惹她为妙,不过是服个软的事儿,本仙子能屈能伸,不与她一般见识。
一通自我安抚之后,灵汐多少安心了些,便继续道:
“更何况我也和您一样,上了那省身台,也算吃了教训,殿下也该解气了。狐帝殿下宽宏大量,必定不会与小仙计较的,对吧。”
见安歌依旧没有抬头,灵汐赶紧接着说:
“既然殿下不言,那便是原谅我了?那此事就算过去了,殿下青衿您收好,小仙这就告退,不扰您雅兴了。”
说完就转身奔向门口,势欲开溜。
“等等!”
恰是就差一步之遥,灵汐眼看就要迈出门去之时,安歌幽幽二字,拦住了她的脚步。
与此同时,一枚蜡黄符纸瞬间夺袖而出,正贴在灵汐背上衣领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