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君息怒!”九烨还从未见过帝君如此盛怒。
“罢了,奈何你如今元神尚有损伤迟迟未愈,本君承天帝之命,自是要以殿下心意为重,大权之事,待殿下神形彻底恢复之后再做谋划便是。”
见即便言至于此,九烨亦不为所动,看来确是时机未到,帝君也不好再做强迫,只好自行平息了怒气,重又好言相对:
“但狐帝安歌入天宫之事确是迫在眉睫,因而日前,本君已同青华帝君携五老合意,借狐帝尚未历劫,未及得道列入仙班为由,勉强拖延。但据本君估算,三年之后狐帝便可渡劫飞升,届时便再无因由阻她跻身九重天。”
“狐帝为妖族之首,若可飞升仙班,天界确是不应异斥。”
九烨本是如帝君一般,最是介怀下界妖邪涉足天界清净地,但碍着灵汐,生怕帝君借由于此而牵累她,才不得不出言逆着帝君。
“殿下!”
帝君惊异于九烨之言,若是从前,九烨可绝容不得这种事:
“本君不知你到底是因着忘尽前尘,还是囿于元神有损,才说出如此荒唐之言。但本君绝不容许有违天地尊序之事在天宫一再重演。天界就是天界,六界之中至高无上的圣洁之地,绝不能被那些低贱生灵玷污!”
“天后御令已出,若帝君极力阻挠,不免触怒天后,更将引得妖族与天族互生嫌隙,九烨斗胆请帝君三思。”
九烨心知天族众多仙神确是极排斥妖族上界之事,但没想到帝君对此竟是这般深恶痛绝,因而更为灵汐担心。
“这也是本君顾虑,因而与青华帝君商议,拟了一个权宜之策,或也可标本同治,正解了天族众仙神之烦扰。”
帝君不怎甘心,但目前也只能如此了:
“便是借文昌帝君之明堂设一学宫,专为跻身天界的妖族修习教化之用。一来修习天理伦常可以好生规矩规矩那些粗野妖物,不至再秽乱天宫清净。二来每日里文昌帝君那里院生仙侍看管着,不纵妖邪与仙神交集,便也能暂消些天族众仙神的烦扰。”
“这,不知妖族可会答应?”
九烨从未见过狐帝安歌,也无意揣测,只觉出此事或将牵连他的灵汐,心中多少有些迟疑。
“由不得它们,天后能容她狐帝上界已是天恩。更何况,既是修行,那明堂可也不是寻常资质的仙神皆能涉足的地方,给它们如此难得的机会勤学教化,总也比任由它们在天界混沌度日蹉跎时光好得多。”
帝君虽极瞧不上这般妖族,但这个法子确是毫无私心的一记良策。
“帝君为天族之谋深远,九烨折服。”
九烨听出题中之意,便更不怎心安,赶紧退步郑重施礼,只想速速带着灵汐回去,躲了这一劫:
“帝君若无旁差,九烨便先回去休整,不敢久扰帝君。”
“也好,殿下此番出战多有劳形,又引旧疾发作,确应早些回去修养。”
帝君看出九烨心思,一面应许九烨退身而出,一面又在九烨刚好行至门口处,欲收灵汐入袖之时幽幽出言:
“殿下这灵宠既也是妖,那届时便一并随狐帝入明堂修习,若真如殿下所言仙根纯净,也可早日飞升得道为仙,才配得上常伴殿下左右啊。”
“帝君所言极是,我这小妖既被帝君亲准入明堂,实乃帝君恩泽,届时定教她潜心修行,必有所成。”
九烨的小思量还是逃不过帝君法眼。
“另外,前次月圆夜与今次入鬼域,皆因这小妖而致殿下旧疾凶险。本君算来,这小妖尚未全辅佐殿下之道行,此后还是不宜贸然随你下界,至入明堂之前,就拘在宫里好生修习,以免再生祸端。”
帝君继续发难,却只字未提灵汐在人间所为,也算是给九烨留足了颜面。
“怎么能……”
灵汐在门口处听得真切,心里更是委屈的不行,这次分明是神荼害的九烨发作,怎么能算在自己头上呢,这个帝君分明就是对她有成见,是非不分!
“九烨谨遵帝君御令!”
九烨赶紧大袖一挥收了灵汐,更一并禁言,才不至任这傻丫头口无遮拦再惹怒了帝君。又郑重在门口处施礼,才转身阔步出了玉清宫。
才出了玉清宫的宫门,九烨便等不及赶紧把灵汐放了出来。
终究是任她独自去人间走了一遭,无论如何还是他没尽到守护之责,心中难免愧疚,刚刚在帝君面前是不得已。
此际,关切安抚还来不及,怎还舍得将她困在袖中呢。
“殿下!刚刚那老帝君对你呼来喝去,你怎么连声都不吭,害我也被冤枉,你知不知道那老头在凡间时候有多过分……”
灵汐一被解了禁言,就第一时间开始控诉起长生大帝来。
“莫吵!”
九烨沉沉一语,便喝住了灵汐的喋喋不休,也不由她反应,九烨只略施些驱身之法,令她抬抬手臂,又放下,还不放心似的令她原地转了一圈,仔仔细细检视一番之后,确信她除过在鬼域受得些皮外伤,再没大碍,才稍稍放宽了心,未出一言,便又心事重重地顾自转身步下天阶。
灵汐被九烨用法术驱使了一圈儿,本还有些莫名,过后才反应过来,原是九烨在关心自己呢,什么委屈气愤,全抛在脑后,眼下只满怀欣喜地急急追上已转身下着天梯的九烨。
“殿下,最后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呀?当时你被那铁链困住,灵汐真是一万分的担心,你没受伤吧?若不是帝君去人间接我回来,我本还要赶着回鬼域寻你呢……”
灵汐跟紧九烨的脚步,一级一级下着天阶,也正好借此机会将憋在心里一肚子的关切都对着九烨叨念起来。
“旁的一会儿再说,只一条,你这小妖切不可再犯,帝君德隆望尊,乃是九重天至品上神,今后绝不可用如此轻慢称呼,你可记下了!”
九烨这会儿不仅为鬼域之事未及查清而困惑,更为此后灵汐入明堂的事担忧。
九烨轻声一叹,从袖中摸出一颗浑圆莹碧,仙气环绕的沁蓝珠子荡在掌心:
“这个,当日专从那易宝栈取来,本想着给那小鬼出鬼域用的。你这丫头性子急,没等本宫给了你便头也不回地跑远了。也不知你是怎么把他弄出鬼域的?”
“殿下,原来你早有准备啊!怎不早拿出来,不过我也没费多少周折,后来怎么回事儿来着……我也有点记不清了,反正就是把他送去人间,肯定没给殿下丢脸就是了。”
灵汐接过那颗避尘珠,左右好一阵稀罕。她虽没细说在沥川时的情景,却也并未说谎,毕竟她当时已经疼到晕厥,他们究竟如何闯过地狱之门,恐怕只有冰夷和长安二人知道。
没下几级台阶,灵汐又缠在他耳边一刻不停地叨念着,看来这小妖去了趟人间非但没多出几分历炼,却十足又多了些聒噪!
算了,由她吧。
东拉西扯一阵连珠炮都落了空,灵汐忽的想起刚才在殿里帝君好像是要让九烨回去好好修养的,才意识到此际九烨魔化恢复不多时,必是仙灵耗损厉害,内里正虚弱着呢,在殿内强撑着答话已是勉力,此际确是没有那么多心里应着她了。
思量至此,灵汐也识趣地收了声,不敢再吵着他,一步一步踩着脚下没有尽头的天阶,好生无趣。
不消片刻,小丫头的眼睛就被这天阶周遭的梦幻景致吸引进去了。
刚刚紧着追问九烨,竟都没察觉,这环绕在天梯四周翻涌蒸腾的云涛之中如梦似幻的美景呢!
原来这长生大帝的神霄玉清宫可是玉清天上最高的一处,再高便是那寻常仙神根本无缘涉足的上清天了。
话说玉清宫非但是居于玉清天之顶,更唯有这神霄天阶三千六百级天梯可通往来。
纵观天宫之中,即便是天帝天后,欲入玉清宫也必得收了仙云灵骑,只能一步一步登梯而上。
小灵汐不知,此番,若不是长生大帝亲自带她,单凭她这一介尚未飞升的小妖,连这神霄天阶的第一级都是踏不得的。
不过,此刻最令灵汐惊奇的,还是伴在神霄天阶两侧铺陈而下,绵延无尽的万古荣岁演鉴录,足足七百二十卷,绘尽古今,精妙绝伦。
飘飘仙袅之间,仿若一幅连绵瑰丽的无尽画卷伴梯而下,舒展于云海,映动于九霄。
仔细观瞧下,灵汐才分辨出眼前这卷映出的是一幕天地混沌初开的情景,从天元初开,神斧劈混沌,化阳清为天,以阴浊为地,天光乍现之时,山川拔地起,河海覆沃土,一日九变,嘘吹风雷,天地方有星辰,岁月轮转四时,六界伊始、山海化形……
凭栏慢下,图景逐渐幻化,此时,铺展在灵汐眼前的则是另一番惊心情境。
此卷之中,火烂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四极枉费,九州崩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惨绝之景简直较今夕之六界情状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就在一滔天巨浪奔涌而来,几乎就快跃出画卷,狂乱席卷万物之时,水神共工破浪而出,以肉身抵挡如山巨浪,化双臂为堤,陷双足为坝,终于将那巨浪拦在身前,救下六界万民性命。
“这才是真正的挽苍生于狂澜啊!”
灵汐看得入迷,不禁感叹水神共工之壮举。
然而,正在她满心钦佩之时,不知怎的,那图卷之中的水神却又怒发冲冠,狂啸间竟不惜以身撞断不周山上的齐天表柱。
顷刻间,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而使日月星辰移,地不满东南故致水潦尘埃归。
灵汐看不懂,这共工怎么上一幕还是拯救天地生灵的英雄,下一刻偏又成了祸乱九州六界的罪人。
这中间到底藏着怎样的关节,画卷之中却独独被隐了去,叫人怎不懊恼。
灵汐在这边看得郁闷,索性转向另一侧换幅图景。
刚好灵汐靠近时,朱雀神鸟正旋身于赤霞金云之中翻飞而出,直直向着灵汐振翅飞冲,最是那羽上玄火几乎都要扑到灵汐面上了,却一个聚翅翻身,旋即冲入空中,消失在漫天金灿灿的霞绯里。
九烨已下去好远,才觉出身后少了灵汐的碎碎念,转身见她正震撼于周遭演鉴录的奇幻图景,便也不催她,只驻足阶上耐心等着她。
却说,神霄天阶的万古荣岁演鉴录虽确是天地万方绝无仅有的盛景,但对于身为长生大帝座下战神的九烨而言,却也早已视为平常。
毕竟这两千年来,他已往来天阶不知多少次,亦皆是徒步登高,心里装着天下事,哪里会有如灵汐这般的闲情悠然览卷呢。
此番也正是借着等灵汐下来的功夫,九烨闲瞥了两眼云海中浮现的景象。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却一下子像是把九烨的神魂都吸进去了一般。
那漂浮的一众身影中,不正是戎装金甲的自己!
天元坛中的神农鼎还是完好的模样。
这!这难道就是天魔大战时的景象吗?
为何此前却从未见过!
九烨不禁揪心,因为就在绵延天际的天魔大军之中,两方阵前,那个近来已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也在其中!
那个挥着六陈鞭的神秘女子!
对,是她,望曦!
幻象中,她依旧面目模糊,但九烨即便只远远看见形括,便也绝不会认错。
但更令九烨莫名刺心的是,那女子亦是一身戎装,却站在魔族阵前执鞭相对。
难道,她是魔族之人?
九烨没有猜错,因为他已经看清了站在她身后的,竟是魔尊南玄!
“殿下!殿下!”
灵汐突然像背后着了火似的一路狂奔而下,欢脱得几近忘形,未及临近九烨就迫不及待大声问道:
“真的有能新生真身的宝物对不对!那朱雀的翅膀就是重新长出来的!”
原来灵汐看到那段故事正是凌光神君幻化真身朱雀大战梼杌之时不慎被食去一翅,败归后竟承天降之物修炼,最终重生新翅。
因而她更加确信天宫之中确是有宝物可助新生真身,自然兴奋不已!
九烨被灵汐吵着,这才将思绪从幻象中抽离出来,却根本没听清她的问话。
只回身望着一路跳下台阶的灵汐,不觉一阵恍惚,霎那间一种错觉,竟把灵汐错看作了那个只存在于他幻象中的“望曦”。
最是她衣带轻扬,翩然向他而来的画面,还有他心间因此而生的一丝悸动,像是深埋湖底千万年今又重新沥水而出的记忆,遥远却又无比清晰,不经意间已在他心底荡起层层涟漪。
“大老远就听得你吵闹,这可还没出了帝君的玉清府,你这小妖如此放肆像什么样子!即便跟着殿下下界历练,总还是本性难移!”
话音刚落,莫斯年轻轻几步就上在阶前,立在九烨身边,却是九烨、灵汐二人谁了没料到的。
九烨更是全沉浸在乱入的思绪之中,竟对莫斯年的临近毫无察觉。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啊?”
灵汐也已到了二人身边,见了莫斯年,脸上仍是笑意盈盈的。
经了这一遭,浅尝一丝世间真味,灵汐再见莫斯年确也不似从前那般厌烦了,反而长久没见,还生出些惦念和亲切。
因而毫不在意他一贯对自己的刻薄之言,仍旧满心的兴奋和欢喜。
“你们俩在鬼域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整个天宫都传遍了,我怎么敢不知道啊!”
莫斯年见这小妖活泛得厉害,大抵是没怎么伤着的,倒也放心了些。
只是更忧心地挽起九烨的手臂,一脸肃然地切脉,小声在九烨身前问到:
“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不是月圆夜也会发症,此前可是从未有过的。”
“是玄阴铁链所致,不过也已无碍了,不必太过担心。”
九烨见着莫斯年关切的神情,便如往常般轻描淡写地答着,免他过分担忧。
“真想不到,那神荼竟敢如此猖狂!那地狱玄阴铁链可事关天地根基,此番经他这般擅自牵动,不知又将给六界惹出什么样的劫难来。”
莫斯年也听说了此事,继而又想起什么似的抬眼望着九烨的面上道:
“不过话说回来,殿下此番在鬼域确是攻伐过甚,烧骨山、毁地府,斩白虎、灭鬼帝。不过为着些失踪的魂灵,这般惊天之举,难免引来些不必要的非议啊!”
“神荼郁垒死了?不对啊,刚刚帝君还说将它们交天后处置了呢!”
灵汐在旁听得糊涂,忍不住插言。
“神荼确是被帝君虏了不假,但那鬼帝郁垒,却都说是被殿下杀的。”
莫斯年继续道着,他知九烨从来杀伐无阻,但从不会如此逾矩。
“当时本宫已被邪魔之力控制,意识不清,确实记不得了,不过当时在玄阴铁链的催动下,我确实觉出那邪魔之力嗜血欲念更甚以往。”
“看来我又有的忙了,不尽快把你这魔症治好,我真是一天都没法心安。”
莫斯年苦九烨之苦,但奈何纵使自己寻遍六界奇珍,却仍是琢磨不出这凶疾的病因,更不要说是着手医治了。
就在他不经意的抬眼处,在九烨身后的演鉴录幻象之中,魔女望曦已经一鞭撕碎战神九烨的乾坤袋,飞身而出杀将过来,正要对画中的九烨劈鳞剜心。
莫斯年一个心惊,这万古荣岁演鉴录中怎么还有这一段,不是早被天后禁了吗!
还好没被九烨看到,这个破演鉴录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啊!
“这画里的人,好像殿下啊!”
灵汐倒是眼尖,也看到了这一幕。
“一幅破画有什么好看的,都是胡说八道。咱们还是快些回宫去,殿下也得好生修养呢!另外,我还留了个惊喜给你这小妖,还不赶紧跟我回去看看。”
莫斯年连忙拉着九烨和灵汐速速下了天阶,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那个分明就是殿下嘛,我再看两眼……,哎,哎,什么惊喜,你别又在骗我……”
灵汐正好奇呢,一把被莫斯年拉着拖下去好远,自是不情愿的,一边手忙脚乱跟着下了天阶,一边还是叨念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