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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褚归让贺岱岳在躺椅上睡的,潘中菊醒了,白天贺岱岳要陪着她,没办法补觉。
早上帮母子俩买了早饭,褚归顺道去了趟邮局,他到漳怀那天给褚正清他们发了封电报,同时寄了一封信说明了一下原因,以免他们挂念。如今贺岱岳母亲醒转,褚归把她的脉象和症状以及自己治疗的设想写在了信上,以此咨询褚正清的看法。
他虽然有上辈子多出的十二年记忆,然而褚正清十六岁便开始跟着褚归曾祖父出诊,是实打实的行医五十载,论经验,褚归远在褚正清之下。
褚归四号到漳怀,五号电报送达回春堂。邮差把自行车停在回春堂门口,跑上台阶,亲手将装着电报的信封交给了收件人褚正清。
电报一个字七分,褚归再不差钱也不能把电报当信纸用,因此电报上的内容十分简短,仅有“平安至漳怀勿念详见来信”十一个字。
褚归发出的内容经过转码由工作人员抄写在纸上,褚正清跟安书兰看完,接着轮到韩永康与姜自明他们。一张纸在几人手里传来穿去,最后回到安书兰手上。
加钱办了挂号的信从漳怀寄往京市时效约为一周,尽管赵方秀说过褚归若是有需要,可以让漳怀火车站的人帮他转达,但一来一往皆是人情,褚归并不打算轻易动用。
邮局八点半上班,褚归略微等候了片刻,柜台的工作人员仍是上次的那个,他对褚归印象深刻,一是褚归的出众的长相与气质,二是他工作十几年,极少见人写的信厚得要分三个信封装的。
褚归在火车上详细记录了他一路来的见闻,他心里清楚,自己写得越多,安书兰看得越开心。为了让安书兰在思念他时能有所慰藉,褚归准备尽可能每周寄上一封。
寄完信,褚归回医馆睡至下午,他是被热醒的,双城夏日的平均温度比京市高近五度,他灵魂适应了,身体尚得从头再来。
摇着蒲扇喝了杯凉茶,褚归去了卫生院,一个戴草帽的中年妇女挎着篮子环顾四周,朝褚归快步走了过来,她掀开篮子上的土棉布:“自家树上摘的大鸭梨要么?”
大鸭梨果皮呈黄绿色,表面分布着褐色的小点,皮硬核大,胜在汁水充足,褚归瞅了眼:“怎么卖的?”
妇人比了个一,一分钱一个,她挑来卖的全是树上最大个的,赛过成年人的拳头,她神情有些忐忑,鸡蛋一个才几分钱,年轻人穿得体体面面的,看着挺有钱的,应该不会嫌贵吧。
“你买上五个我送你一个。”私下卖东西属于投机倒把,妇人怕耽搁久了被发现,自己砍了价。
褚归掏了五分钱,用手捧着六个梨进了病房。
“当归来了,怎么没多睡会儿?”潘中菊对褚归的称呼从褚医生变成了当归,得知褚归从京市而来,要去困山村当村医,潘中菊直夸褚归心善。
“我睡饱了伯母。”梨梗在褚归的胳膊上压出了一个个红印,他衣服上站了梨皮上的灰,贺岱岳伸手掸了掸。
上午褚归不在,主任给潘中菊做了检查,诊断结果跟褚归一致。潘中菊感觉她好得差不多了,心疼住院花钱,问主任能不能马上出院,主任嘴快说能,贺岱岳把她劝住了,道褚归昨儿没睡好。况且他俩带着行李,走路太不方便,他们跟杨桂平约了明早赶牛车来接,不差这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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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归前脚进病房,后脚蒋医生找了过来,他是个极具上进心的,奈何县医院的医生们水平有限,碰到疑难杂症多数情况下只能听天由命。昨天见识了褚归的能耐,他晚上到家翻出了从医以来积攒的笔记,打算今天找褚归为他答疑解难。
蒋医生的笔记汇成了一本书,褚归对此很乐意帮忙,他抬手示意蒋医生上办公室说。
“村里给当归安排住处了吗?”潘中菊刚刚亲耳听见蒋医生非常客气地跟褚归说有问题请教,对褚归的本事有了更具体的认知,“村里全是土房子,不知道当归住不住得惯。”
“妈,我跟当归说好了的,他跟我们住。”贺岱岳给潘中菊削了个梨,切成月牙状的小瓣,放到饭盒里让她自己拿着吃,褚归跟他讲的,适当让潘中菊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能增加她的安全感,减轻失明对失明的恐慌。
“跟我们住?可我们家就两间卧房,还是你爸在时修的。”潘中菊担心怠慢了褚归,“要不把堆杂物的那间房收拾出来,你搬过去,让当归住你屋子。”
潘中菊的本意是好的,但贺岱岳不接受,他倒不是嫌弃杂物间:“用不着麻烦,当归跟我睡一屋,家里的床大,睡得下我们两个。”
笑话,他上辈子追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把褚归哄到手,哪能分房睡。
潘中菊直觉哪里不对,褚归进来了,贺岱岳把另一个削好的梨递给褚归:“当归,我们说好了你跟我住的对吧?”
褚归疑惑,他不跟贺岱岳住跟谁住?见贺岱岳指了指潘中菊,他随即反应过来:“对,我们说好了的。”
“妈,当归跟我都是男人,我们俩的关系比兄弟还亲,住一屋正正好。”贺岱岳话里有话,“你当多了个儿子想,当归从小跟爷爷奶奶长大,他一个人跟着我来了漳怀,你忍心叫他孤孤单单的吗?”
“岱岳说得没错,伯母,您千万别把我当外人同我客气。”褚归助攻,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成功说服了潘中菊。
“好孩子,辛苦你了,以后你啊就把我和岱岳当家里人,你先跟岱岳挤一挤,反正他一年到头在家待不了几天。”潘中菊说着想起来一件事,“岱岳,你这次探亲假能休多久?”
“两个月,我不是有三年没回家了么,领导体谅我,叫我在家好好陪陪你。”贺岱岳搬出准备好的借口,左右青山公社只有他一个当兵的,随他怎么说了。
潘中菊连连称好,看得出她很是满足,心里越发迫切的希望她的眼睛能尽快复明。
褚归是来拿医书的,他到了蒋医生的办公室方知道蒋医生今天轮
()休,在医院等了自己大半天,无论蒋医生天赋如何,这份心性值得表扬。褚归大致翻过蒋医生的笔记,觉得有本医书很适合他。
褚家藏书甚广,能让褚归千里迢迢自京市带到漳怀的医书均是优中选优。褚归拿的是病理综述,蒋医生的问题在于学得太笼统,而人体复杂,他所学仅够应付些常见病。要想盖高楼,地基必须打好。
蒋医生如获至宝地收了医书,褚归让他先看,反复看,把上面的内容嚼碎了消化了,记到脑子里,下次自己来卫生院,再替他讲解。
“谢谢褚医生。”蒋医生语气充满了尊敬的意味,若非担心冒昧,他甚至想当场拜褚归为师。什么年龄,他压根不在乎。
褚归给蒋医生留了贺岱岳家的地址:“要是有事可以叫人给我递信。”
蒋医生郑重地把写了地址的纸条夹进医书扉页,他决定,以后这本书就是他蒋家的传家宝了!
当晚依旧是褚归睡招待所,睡前他将二人的行李规整齐全,待明日杨桂平赶来牛车,直接放上去就行。
漳怀环境湿热蚊虫繁多,丁点大的墨蚊、咬人特别毒的花蚊、占比最大的黑蚊,褚归近几日体验了个遍,他到供销社买了蚊香和清凉油,用了三分之一,剩下的一并装到行囊里。
凌晨四点,杨桂平准时起了床,作为村长,他是村里唯一有闹钟的。以前没闹钟,怕睡过头,他们要么提前睡,要么硬熬。尤其是农忙时节,常常人起了鸡还没叫嘞。
叫醒隔壁屋的二儿子,父子俩打着电筒去了贺大伯家,潘中菊昏迷,贺岱岳伤着腿,山路崎岖,他们得多去几个,好把人抬回来。
工具他们都备好了,两把椅子,几段麻绳,四根抬杠。
杨桂平领着五个青壮年出了村,他们各自带了干粮,头天烙的杂粮饼,贼扎实。透亮的月光穿透山林,手电筒其实派不上多大用场,偶尔遇到拐角,杨桂平会按下开关照一照,行走速度与白天几乎一致。
夏日凌晨的山风扑面,几人渐渐湿了衣衫,是走出的热汗。天边黎明的曙光盖过了月色,杨桂平一行人到了公社,杨二郎坐上牛车,扯动牛绳,黄牛甩甩脑袋,迈开四蹄哒哒向前。
旭日东升,马路尘土飞扬,两边的田地秧苗郁郁葱葱。漳怀一年种两季稻,早稻是四月至七月,晚稻七月至十月,每年七月抢收早稻抢种晚稻,称之为双抢,能累得人脱层皮。
现下是八月初,双抢忙过了,不然杨桂平真抽不出人。天气变幻莫测,双抢关乎着村里人全年的口粮,在双抢跟前,凡事皆要绕道。
黄牛摇着尾巴到了县城,杨二郎停好牛车,见他爸对着站在卫生院门口一个长得特别眉清目秀的高瘦青年喊了声“褚归”。
前日跟杨桂平赶集的是杨二郎的堂弟和村支书家的小儿子,听杨桂平说村里即将有医生,他们光顾着激动,杨桂平说啥是啥,换做杨二郎,他绝对会跑到县医院把人见上一见。
看着年轻得过分的“褚医生”,杨二郎忍不住产生了怀疑,对
方真的是正经医生吗?
怀疑归怀疑,杨二郎终究没敢吱声,别看他爸平时对人和和气气的,实际上揍人可疼了。
贺岱岳在里面给潘中菊办完了出院,褚归一时无事,遂上院门口等着,见杨桂平带了五个人,他怔了怔。
“这位是褚归褚医生。()”
“……▃()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贺家到贺岱岳一辈本来行的是代字辈,贺岱岳出生那年潘外公找人给贺岱岳算卦,卦象显示他命里缺土,于是在代字下加了山,取岱岳为名。
褚归友善地同他们打了招呼,杨朗性格和他名字一样爽朗,冲褚归笑得最为灿烂,王成才稍微内敛些,总体而言都是好相处的人。褚归上辈子早跟他们打过交道,因此言行间并未有初见的生疏感。
“杨叔,有件事我想请你们帮个忙。”褚归用身体拦住往卫生院里走的杨桂平,杨桂平一停,杨朗五人跟着停下。
“什么事你说。”杨桂平往旁边站了站,让出中间的通道。
褚归将潘中菊苏醒失明的事讲了,为了避免潘中菊情绪激动,贺岱岳隐瞒了腿伤退伍的事,请杨桂平他们别说漏嘴,另外村民们那边也需要杨桂平帮忙知会一声,至于褚归自己公社的手续无需着急,哪天空了再办一样的。
“我明白了,二郎,待会儿回公社我们走小路,你去还牛车取抬杠,我们在长坡脚等你。”杨桂平很快规划好了路线,走小路避开公社熟人,王成才腿脚快,进了村再让他跑前面给大伙儿提个醒,能瞒一天是一天。
商量好后几人兵分两路,杨朗赶着牛车随褚归上招待所拿行李,杨桂平带着剩下三人进卫生院把贺岱岳母子俩接出来。
贺岱岳已替潘中菊收拾妥当了,床头柜上放着褚归配的药和一个小包袱。趁杨桂平跟潘中菊说话,王成才拉着贺岱岳到外面,告诉他刚刚他们跟褚归商量的办法。
“你腿脚不方便,等下和潘大娘一起坐牛车,我们带了两副抬杠,到了长坡脚莫吭声,尽管坐上去,保证潘大娘发现不了。”王成才比划了一下抬杠的结构,贺岱岳人高马大的,普通椅子坐着窄了点,他们特意找了把大的。
“平路和上坡我自己能走,下坡劳成才哥你们搭把手。”贺岱岳没逞强,他一米八七的身高,满身的肌肉,体重比潘中菊多了七十来斤,抬一路绝对能把王成才他们累趴。
装了行李,褚归搀着潘中菊上了牛车,贺岱岳坐在他的对面,杨桂平他们则在地上走。现在不是互相谦让的时候,褚归虽是他们中最年轻的,但论体能还抵不上杨桂平,只有保存好体力,到了山路方能跟上他们的脚步。
潘中菊瞎着眼,难以分清哪些人在牛车上哪些人在牛车下,加上杨桂平他们故意找话题分散潘中菊的精力,她丝毫未察觉出什么问题。
“岳娃子拿行李,代光你来扶着你叔娘
()。”杨桂平使了个眼色,
贺代光伸手扶着潘中菊下了牛车,
王成才与另外两人提上行李,褚归双手空空如也,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摇摇头,追着他们到了长坡脚。
长坡脚是个地名,亦是公社进困山村山路的起点。
贺岱岳扫了扫路边的石头,叫褚归坐下喝口水:“中途若是累了就喊我,我让他们走慢点。”
褚归点点头,上辈子挑脚底水泡的经历他记忆犹新,他又不是受虐狂,这辈子自然懂得该怎么做。
还了牛车的杨朗挑着椅子健步如飞,到地方站定,杨朗卸下抬杠,把两头的椅子分别绑在抬杠的中间,制成简易的抬轿,前方是段上坡,王成才和贺代光抬着潘中菊走在前面,杨朗在末尾。
上坡、平路、下坡、拐弯、上坡……出村进村的羊肠小道被一辈辈人踩实,逐渐炽热的阳光透过小道上方的天空洒落,小道旁的杂草扫过脚背裤腿。幸亏连续晴了一周,小道路面干燥,换做是下雨天,滑得那叫一个要命。
褚归双腿发胀,他坚持走过上坡,喘着粗气喊停,杨桂平抬眼看了眼日头:“休息会儿,吃点东西。”
他们凌晨四点出门,一路马力全开,将四个多小时的路程缩短了三十来分钟,离开卫生院时是八点,此刻褚归手表上的指针转动到了十一点二十七分,进村的山路,他们走了接近一半。
褚归揉了揉双腿,贺岱岳把他在国营饭店买的白面馒头分给杨桂平他们,杨桂平连连摆手:“你们吃,我带了饼。”
贺岱岳坚持给他们一人塞了一个:“今天多亏了杨叔你们,要是为了一个馒头跟我客气,以后有啥事我怎么好意思再找你们帮忙。”
潘中菊目光失焦地跟着贺岱岳劝,一直以来杨桂平对他们都多有照顾,甭说一个馒头,哪怕是一桌席也吃得。
褚归接了个馒头,挨着贺岱岳,他看了看潘中菊,靠近贺岱岳的耳朵悄声问他腿疼不疼。
“不疼,你脚痛不痛?”贺岱岳见褚归一个劲地揉小腿肚子,心知他走得艰难。
褚归脚上穿着安书兰纳的千层底,两侧的白边和脚尖被泥土染成了灰色,褚归事先在鞋里多垫了层鞋垫,他勾着脚掌感受了一下道没事。
休息结束,杨桂平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王成才跟杨朗换了位置,继续抬着潘中菊赶路。
褚归收紧草帽的帽绳,小道边的枯叶丛里躺着几朵枯败的蘑菇,偶尔有各种昆虫爬过,长着一身黑刺的毛虫蠕动着爬上路面,贺岱岳一脚踩过,褚归木着脸避开,地上的虫不足为虑,要注意的是道旁的松树,小小的松毛虫落到皮肤上,那又痛又痒的滋味,褚归至今心有余悸。
杨桂平持树枝走在前面,时不时左右拍打,驱赶栖身在草丛中的长蛇,世世代代在山里的人,自有一套生存经验。
所幸一路有惊无险——一条蛇从褚归的脚背爬过,把他吓了一跳。
困山村遥遥在望,王成才加快速度,到了村口,一群人无惧正午的烈日聚做一团,见到王成才,他
们连忙围了上去:“成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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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杨叔他们呢?”
“杨叔他们马上到。”王成才伸脖子瞧了瞧,来的人真不少,倒省得他挨家挨户地通知了,“潘大娘醒了,但医生说什么脑部淤血影响了视觉,她眼睛瞧不见了……杨叔让我跟大伙儿说一声,岱岳这次是回家探亲的,没伤腿没退伍,见了面千万别声张,明白吗?”
“明白明白。”脑子活的立马领会了王成才的意思,脑袋转得慢的,听身边的人解释完,一脸恍然大悟。
“成才,那褚——”村里人聚集到此处,可不单单是为了贺岱岳母子。
“褚医生在!杨叔说的是真的,我们村要有医生了!”王成才的话引起了一片激动的欢呼,多少年了,终于有医生愿意到他们困山村了!
王成才交代完,折身迎了回去,村里的男女老少通通跟在他后面,浩浩荡荡的队伍挤满了小路,杨桂平转头看着褚归:“乡亲们接你来了。”
队伍形成了三个梯队,小孩在前欢快地一路小跑,中间是腿脚灵活的大人们,末了是上了年纪的老爷子老太太。
看看人头,一家至少来了一个。
所有人的目光移向了在场唯一的生面孔,他们眼中有好奇、有疑惑、有惊讶,褚归望着一张张熟悉的脸庞,笑着做了开场白:“乡亲们好,我是褚归,以后请大家多多关照。”
贺岱岳带头鼓掌,稀稀拉拉的掌声逐渐雷动,杨桂平抬手:“大家的心情我知道,但褚医生一路奔波,我们先让褚医生进屋歇歇啊。”
困山村共四十来户人家,总人数在三百左右,围绕着水田呈院状分布,像贺岱岳家那种独门独院属于少数,当时贺岱岳的父亲跟潘中菊结婚,一间房隔成两间,着实挤得慌,两口子索性找村上划了块宅基地,自己盖了座小土房。
村民们把人送到家门口,识趣地止住脚步,贺岱岳跟潘中菊眼下的模样显然不方便招待他们。
“褚医生,我家在进村左边第一个院子,有空来我家来坐嘛。”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人话音刚落,其他人争先恐后地邀请褚归上自己家。
褚归谢过众人的热情,熬到进屋,他一屁股瘫坐在了板凳上。
潘中菊勤快,家里到处规规整整的,泥土夯实的地面经年累月失去了最初的平坦,变得疙疙瘩瘩的。褚归屁股下的板凳腿下正好有个坑,他没注意,整个人坐下的瞬间往后仰去,贺岱岳连忙拽住他,板凳哐当倒地。
褚归一手撑在地上,狼狈地借力站直,贺岱岳抓过他的手吹了吹:“没摔着吧?”
“怎么了?当归摔着了吗?”潘中菊语气关切,她听见板凳倒了的动静。
“没。”贺岱岳拉得及时,褚归的手仅在地面上轻轻蹭了下,沾了点灰。
“妈你坐会儿,我带当归去厨房洗手。”褚归在贺岱岳家里住了近十年,对厨房的布局一清二楚,贺岱岳替他遮掩,一块儿进了厨房。
粗陶烧制的大水缸在灶台旁边,表面涂着深棕色的釉,上
()大下小,两个半圆形的木板做盖。褚归揭开盖子,葫芦锯的水瓢浮在水面上,缸里的水约莫有三分之一深。
贺岱岳舀了瓢水,替褚归冲掉手掌上的泥灰,露出细白的掌心,确实没受伤。厨房开了个后门,屋檐下的洗脸架放着木盆和刷子毛巾等物品。
贺岱岳洗干净木盆盛水,褚归浸湿手帕将就擦了把脸,疲惫地往贺岱岳身上靠:“我想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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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岱岳取下潘中菊用土棉布裁的洗脸帕,把水端到堂屋,潘中菊路上虽未下过地,但太阳明晃晃地悬着,难免热出了汗。
贺大伯父子俩把行李提进了贺岱岳的卧房,贺代光贪凉快,舀了缸里的冷水,褚归喉头滚动:“生水有细菌,喝多了容易闹肚子。”
贺代光瞅瞅瓢里透亮的清水,干干净净的,哪有什么细菌,他仰头咕嘟咽了几大口,抬胳膊一擦嘴:“褚医生,我们井里的水可干净了,不会闹肚子的。”
贺代光的回答在褚归的意料之中,村里人盼医生、尊敬医生,但几十年的习惯,不是他一句话能改变的,除非他拿出切实的证据。
慢慢来吧,褚归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心理准备。
“走,去我家吃饭,你大伯娘在家煮好饭了。”中午收了工,贺大伯到村口接人,大伯娘跟媳妇回家做饭,贺大伯跟大伯娘生了一子二女,贺代光是老大,两个妹妹嫁去了其他村。
贺大伯他们吃了饭下午要上工,褚归不好意思为了一口水耽搁,蔫哒哒地去了贺大伯家。
农村人结婚早,贺代光今年二十六,孩子六岁了,他媳妇后来又怀了一个,结果遇上三年□□,落了胎,肚子至今没动静。
“大伯娘有开水吗?”到了贺大伯家,贺岱岳直奔厨房给褚归找水喝。上辈子他才不在乎啥生水熟水,褚归花了老大功夫纠正了他的坏习惯。
“开水?你看看堂屋暖壶里有没有。”大伯娘正在拍蒜拌黄瓜,她腾不出手,抬下巴指了指隔壁堂屋。
他们夏天通常是喝生水,贺家老院子里有井,每天提上几桶灌满水缸,渴了舀一瓢直接喝便是,连贺岱岳年近七十的爷爷奶奶皆是如此。
贺代光媳妇肚子迟迟没动静,夫妻俩去公社卫生所看了医生,医生说贺代光媳妇宫寒,要忌食辛冷,大伯娘于是三天两头烧上一壶开水,让儿媳妇喝热的。
贺岱岳提了提暖水壶,沉甸甸的,他倒出开水,用两只碗来回倒腾降温,半碗给褚归,半碗递给潘中菊。
大伯娘把粗瓷碗洗了又洗,乡下人没那么多讲究,但褚归是城里来的,听说城里人日子过得精细,吃饭前碗啊筷的,全得用开水烫一遍。
贺大伯家的桌子是方方正正的八仙桌,褚归在堂屋见到了贺岱岳的爷奶,两位老人看上去比褚正清他们老了不止十岁,白发苍苍,腰背佝偻,嗓门倒是大,中气十足地震得褚归脑瓜子嗡嗡作响。
“一些粗茶淡饭,褚归你莫嫌弃
()。”大伯娘摆好碗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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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难得煮了锅白米饭,紧着给褚归他们盛了,盛饭勺掉了两粒米饭在桌面上,贺代光的儿子立马伸手抓进了嘴里。
荤菜是青椒炒腊肉,和用干菌炖的小公鸡,这会儿政策没那么严,且困山村地势偏远,村里的人多多少少都超标准养了几只。
其余的是各种素菜,拌茄子拌黄瓜,炒空心菜,炒嫩南瓜丝,冬瓜汤,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普普通通的家常菜,因为放的油少,味道略显寡淡,跟安书兰做的自是没法比,不过比贺岱岳强,褚归接受良好。
褚归看了看剁成小块的鸡肉,以及眼巴巴望着他的小萝卜头,默默把鸡腿夹到了他碗里:“我不喜欢吃鸡腿。”
哪有不喜欢吃鸡腿的呢,小萝卜头一口咬住,大伯娘无奈缩回手,把腊肉往褚归面前推了推。
吃了一碗白米饭,褚归放下筷子,拒绝了大伯娘的添饭:“大伯娘我吃饱了……没跟跟你客气,我们十一点多钟刚吃了馒头,不信你问代光哥。”
吃得狼吞虎咽的贺代光抽空点头,心想褚归长得斯文胃口也斯文,一个馒头一碗饭,真好养活。
饭后闲话了一会儿家常,三人回了小土房,贺岱岳的屋子许久未住人了,得好好打扫一番。潘中菊帮不上忙,坐在堂屋指挥贺岱岳。
“凉席在你柜子顶,你烧锅热水烫一烫,晒到院子里去,蚊帐在我屋的衣柜里。床上铺的稻草潮了,正好上个月收了稻子,你跟你杨叔说一声,上草垛子那挑几个新稻草,挑二十个吧,铺厚点,当归睡着舒服些。”
贺岱岳一口一个好,他从柜子顶取下凉席,进了潘中菊卧房,径直打开抽屉,果然从里面翻出了一包味道刺鼻的灰色粉末。
上辈子的老鼠药。
褚归与贺岱岳对视一眼:“找地方挖个坑埋了吧。”
说干就干,贺岱岳拿了放在墙角的锄头,将老鼠药埋在了屋后的竹林里。
两人处理完老鼠药,贺代光挑着一桶水进了院子,贺岱岳家没水井,潘中菊用水经常是他帮忙挑的,反正离得近,潘中菊一个人,挑上一缸水能管四五天的。
尖锐的哨声响起,是上工的信号,潘中菊下意识站了起来,迈出一步后悻悻摸索着坐下:“谢谢代光了,你赶紧上工去吧,让岱岳来挑。”
贺代光瞅瞅贺岱岳的腿,再瞅瞅褚归瘦削的身板:“没事叔娘,我两下挑完了不耽搁上工。”
水缸填满,贺代光提着空桶,小声跟贺岱岳说道:“水用完跟我说,我悄悄地挑。”
锅里的水烧开了,贺岱岳灌了两壶,晾了一茶缸。他提溜着洗衣服的大木盆放到灶台边,凉席卷着竖在木盆里,他扶着,褚归舀热水从上往下一遍遍地淋,直至淋透。
蒸腾的水汽熏红了褚归的脸,他热得汗流浃背,不由得加快了速度,早干完早收工早洗澡。
“你在家歇着,我去找杨叔拿稻草铺床。”贺岱岳摸了摸褚归的脸,“放心,我会喊人帮忙的。”
()旧稻草抱到院子里晒干做柴烧,新稻草一层层交叠着铺在床板上,最后铺上晒干了水汽的凉席,用冷水擦两遍,挂好蚊帐,完活儿。
褚归按按凉席,感受了一下手感,窸窸窣窣的,还行。
接着整理行李,贺岱岳的衣柜里一半的空间放了秋冬的被褥,另一半如今被两人的衣服填满,褚归的医书只能暂时搁在箱子里。
“回头我给你打一个书柜,跟你屋里那个一模一样的书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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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褚归必然是没吃饱的,贺岱岳跟他一样,以他的饭量,若是敞开了吃,大伯娘估计得心里滴血。
潘中菊在自留地里种了菜,每年分的年猪肉,潘中菊会用盐腌了,一部分挂在灶台上熏腊肉,一部分挂在屋檐下做风吹肉。她生性节俭,尽管贺岱岳经常给她寄钱,她依然舍不得多花。
房梁上的肉成色有深有浅,明显不是来自同一年,杂物房的大木桶里干豆角、干萝卜、豆子装了好几个麻袋,靠墙一溜烟的泡菜坛,酸萝卜、酸豇豆、泡姜、泡辣椒、咸菜头……林林种种不胜枚举。
在无数人拉饥荒的年代,潘中菊攒下如此多的粮食,可见她平时在家过的是什么日子。
贺岱岳家的厨房顶冒出了炊烟,他挑了块瘦肉多的风吹肉煮熟切片,跟藠头炒了。褚归闻到味,吸了吸鼻子。他头发湿漉漉的往下滴着水,身上带着淡淡的香皂气息,是他在医馆用的那种。
安书兰给褚归备的日用品,够他连续不间断地用上三个月。
“能吃饭了么?”褚归望着锅,语气诚恳,“我觉得你的厨艺好像进步了。”
“马上。”贺岱岳爆香蒜末,道出其中缘由,“我在医馆闲着的时候跟芳嫂请教了几招。”
褚归瞪圆了眼睛,神情越发期待:“我拿碗筷!”
张晓芳教贺岱岳时说过一句话,只要贺岱岳肯用心学,按照她教的步骤,炒出来的菜再差也有三分。大火爆炒小火焖,炖汤加水一气呵成,爆炒要快,焖煮要慢,炒熟放盐,锅边淋酱油提色增香……
贺岱岳牢牢记住,做的过程中虽然波折了一些,但成果似乎不错。
“好吃!”褚归对贺岱岳竖起大拇指,风吹肉咸香四溢,贺岱岳煸出了肉里的肥油,激发了藠头本身的风味。原来贺岱岳做饭不是没有天赋,而是缺少一个好师傅。
潘中菊尝了口肉片,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是好吃,第二个念头是贺岱岳莫非被部队调去当了火头军?否则贺岱岳在部队天天吃食堂,上哪学的做饭?
“一个做菜特别厉害的人教我的,他们祖上是宫里的御厨。”贺岱岳含糊了张晓芳的身份,“妈你尝尝我烧的茄子。”
茄子费油,贺岱岳到底缺乏经验,油放多了,吃着腻嘴。潘中菊丝毫没嫌贺岱岳浪费,她攒那么多东西,不就是给贺岱岳留着的吗,一两勺油而已,吃完了她接着攒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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