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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褚归倚着贺岱岳的肩膀打起了瞌睡,卫生院的单人病房容纳一张病床后,单边的空隙仅够摆一张陪床的躺椅,贺岱岳让褚归躺着睡,他坐凳子上守是一样的。
躺椅的宽度无法容纳两人,除非褚归趴贺岱岳身上,但褚归到底是个成年男性,一百多斤的重量,压久了贺岱岳照样吃不消。
“到半夜叫醒我,我换你。”褚归侧身躺倒,脸朝着贺岱岳的方向缓缓入睡。
心里惦记着事,褚归睡得不太安稳,他梦见了贺岱岳上辈子回村时的情形,望着跪在灵堂中痛哭的贺岱岳,褚归的眼泪从眼角滑至鬓发间。
刚刚搭建好的灵堂十分简陋,潘中菊走得突然,贺大伯翻遍了屋子,找出了几毛钱,亲戚们凑钱给潘中菊买了副薄棺,棺材两角点着白蜡,贺岱岳重重磕头,称他不孝,回来晚了。
高大的汉子哭得无声无息,神色中的悲恸令人喉头发堵鼻头发酸,褚归捞了个空,难过得近乎窒息。
“当归、当归。”褚归的抽泣惊到了贺岱岳,他试探着将人摇醒,褚归泪眼婆娑的扑着抱住他脖子,眼泪蹭湿了他半张脸。
擦干泪水,褚归贴着贺岱岳的耳朵:“我以后会一直陪着你的。”
贺岱岳心软得一塌糊涂,他拇指拂过褚归通红的眼角:“你梦到什么了?”
褚归的视线转向病床,正想说他的梦,就发现潘中菊的手指好像动了一下,是他眼花了吗?
“岱岳!”褚归用力眨眼,激动地把住贺岱岳的胳膊,“伯母的手指动了!”
贺岱岳唰地转过头,病床上,昏迷了五天的潘中菊睁开了双眼,她茫然地转动着眼珠,贺岱岳握住她的右手:“妈,你醒了!”
“岱岳?”潘中菊听出了贺岱岳的声音,“岱岳你怎么回来了?”
潘中菊的反应有些异常,她的下一句话让贺岱岳的心瞬间跌入了谷底:“岱岳,我怎么什么都看不见啊,你没点灯吗?”
困山村没通电,晚上的照明全靠蜡烛或煤油灯。
潘中菊眨了眨眼,她想起来自己在背柴时摔倒了,所以不是贺岱岳没点灯,是她瞎了?潘中菊反抓住贺岱岳的手,脸上写满了慌乱:“岱岳,我看不见了!”
“妈,你别怕妈,我在呢。”贺岱岳安慰潘中菊,“医生说你摔到了头,脑袋里有淤血,失明是暂时的,等淤血散了就能看见了。”
事实上贺岱岳并不确定潘中菊的失明是否能痊愈,犹豫间褚归揽住了他的肩:“伯母,岱岳说的没错,等淤血散了你的眼睛自然会好的。”
潘中菊循声偏了偏头,她分不清此时是白天抑或黑夜:“岱岳,是医生在说话吗?”
“妈,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在京市交的朋友,叫褚归,他也是医生。”贺岱岳牵着潘中菊的手放到了褚归的手背上,褚归双手握住,和贺岱岳交换了一个眼神。
“伯母,您放心,我从小跟着爷爷学医,保证能把你的眼睛治好。”褚归从不
曾夸赞自己的医术,但此刻他故意在潘中菊面前把自己讲得很厉害,“我们家的医术是祖传的,开了一百多年的医馆,我白天刚帮县医院治了个病人。”
潘中菊果然信了,她渐渐平静下来:“那麻烦你了。”
“不客气,伯母。”褚归将潘中菊的手还给贺岱岳,用口型朝他说了句放心。
贺岱岳给潘中菊讲了她摔倒后的经历,贺大伯把她送到县医院,给自己发了电报,他收到电报立马跟部队请了假。为免潘中菊情绪激动,贺岱岳隐瞒了他受伤退伍的事。
“多亏了你大伯。”潘中菊发出劫后余生的感叹,“等回去了岱岳你一定要帮我好好谢谢他们。你在部队过得怎么样,我这会眼睛看不见,不知道你瘦没瘦。”
“没瘦,我在部队过得特别好,不信你摸摸。”贺岱岳领着潘中菊的手放到脸上,他被褚归养了一个来月,身上的肉长了十几斤。
褚归心说幸好潘中菊没见着他们刚在医院相遇时和岱岳那模样,脸颊内凹,面如土色的,跟逃荒的难民一样,别提多叫人难受了。
潘中菊抚摸着儿子硬朗的五官,六年的时间,稚气少年长成了高大的青年,潘中菊喜极而泣,贺岱岳拥住母亲,褚归露出了感动的笑意。
母子二人说了会儿话,待潘中菊睡下,褚归跟贺岱岳轻手轻脚地出了病房。
“伯母能醒过来是一个好现象,说明她脑内的淤血在消散,单靠她自身能恢复到何种程度我不能下定论,但我可以用活血化瘀的药和针灸辅助,至少能有七成痊愈的把握。”
褚归的话让贺岱岳安了心,经过了上辈子的惨痛结局,他所求不高,只要潘中菊能活着便是万幸。
“我想我大概知道我妈当时是怎么死的了。”贺岱岳声音发钝,结合村里人的表现和贺大伯某次酒后醉言,他推测潘中菊的是不是意外而是人为,“我妈为了不拖累我,自己吞了老鼠药。”
上辈子潘中菊住在多人病房,醒后失明的她听着同病房人的议论,道她眼睛看不见了会如何影响她当兵的儿子。
“听说他儿子在部队当军官,还没结婚,一个人谁来照顾?”
“不是说她儿子很孝顺吗,当妈的瞎了,他会不会退伍转业啊,可惜了……”
潘中菊痛苦无比,懊恼她怎么不干脆死了算了,死了一了百了,省得给儿子添麻烦。
大伯娘不清楚她打个早饭的功夫,潘中菊为何一下子闹着要出院,恰好贺大伯来送衣服——家里的活多,夫妻俩商量着让贺大伯回去了,大伯娘留在卫生院照顾潘中菊。
无论贺大伯跟大伯娘怎么劝,潘中菊死活不听,在她的坚持下,医生开了些药,给她办了出院。
三人沿着路走了半天,到公社时值正午,家家户户在屋里吃饭,路上空荡荡的,翻山越岭进了村,把潘中菊安置到卧房,大伯娘饿得前胸贴后背:“弟妹,我去厨房弄点吃的,你有事叫我,行吗?”
“行,嫂子你去,实在是麻烦你们了。”潘中
菊装得很好,她冲大伯娘歉意地笑了笑,“嫂子你能帮我烧锅热水吗,出了一身汗,我想洗一洗。”
“吃了饭我帮你洗。”大伯娘爽快答应,她到厨房对贺大伯说潘中菊看开了,先前实在是把她吓得不轻,“你上地里摘两根黄瓜,顺便跟妈他们说一声。”
潘中菊认认真真地吃了顿饭,她眼睛看不见,大伯娘把菜夹到她碗里,她埋头吃了个精光。待大伯娘刷了碗,锅里的水烧热,潘中菊从头到脚洗了一通,换上干净衣服。
待潘中菊收拾齐整,贺家公婆跟村里人纷纷前来探望,潘中菊一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样子,道自己运气好捡回了一条命,众人七嘴八舌地附和,暗暗佩服潘中菊的坚强乐观。
天色渐晚,潘中菊称她累了,搀着大伯娘的胳膊进屋躺下。
卧房的木门吱呀合上,堂屋里依稀传来大伙儿刻意压低的说话声,“睡着”的潘中菊摸索着下了床,从衣柜的抽屉里摸出一个纸包。
冲人的药味直冲鼻腔,潘中菊双手颤抖地打开纸包,将药粉倒进搪瓷杯里,那是贺岱岳参军后公社发的光荣杯,灰色的药粉撒了一部分,但其中绝大多数仍然溶化在了水里。
潘中菊无声痛哭,她擦了擦泪,毅然决然地端起了搪瓷杯。
农村老鼠泛滥成灾,这包老鼠药,是村里交公粮那天,潘中菊托人帮她买的,毒性正烈。
潘中菊在漆黑的卧房中走得悄无声息,贺大伯担心贺岱岳知道真相后过分自责,联合全村人隐瞒了此事。贺岱岳自小与潘中菊相依为命,母子俩的感情村里人皆看在眼里,若让贺岱岳知晓潘中菊是为了不拖累他而吃了老鼠药,贺岱岳必然会愧疚终身,甚至做出什么傻事也极有可能。
再者村里人对潘中菊的死心怀愧疚,那么多人在堂屋,竟然没一个想着中途进去看一眼。
贺岱岳之所以能想到老鼠药,是因为上辈子家里闹老鼠,某天他买了老鼠药,路上碰见杨桂平,两人打了个招呼,杨桂平随口问他买了啥,贺岱岳说是老鼠药,杨桂平瞬间变了神色。
父亲去得早,贺岱岳对他记忆全无,前线牺牲的战友们情况特殊,因此贺岱岳以为潘中菊遗容灰败是正常现象,并未产生过任何怀疑。
如今细细想来,处处都是破绽。
“难怪大伯当年跟我说要是我妈先晓得我已经退了伍,兴许不会死。”贺岱岳握紧了拳头,他理解成了潘中菊得知他退伍,肯定没心情进山砍柴……
“好了,你别自责了,伯母现在还活着不是吗?”褚归掰开贺岱岳的拳头,轻揉他掌心的指甲印,“上辈子的事全让它过去吧。”
深夜的住院部走廊一片寂静,贺岱岳裹住褚归的手指闷闷不语,他需要时间调节一下心情,褚归勾指挠挠他的掌心,一手抚上他眉头的沟壑:“莫学我爷爷,皱眉老得快。”
平心而论,贺岱岳与褚归同年出生,贺岱岳生日在一月,褚归六月,贺岱岳长褚归五个多月,面相上跟差了三五岁似的。
老得快?那可不行!贺岱岳展平眉头,心中的沉闷一扫而空。走廊的尽头有脚步声响起,贺岱岳抬头一看,是某个值夜的医生,拉着褚归回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