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龙集团是谭氏的老对头,又是争抢红海集团的竞争对手,在公司层面有着渊源久远的矛盾。江一眠跳到他们那里,乍听确实微妙,但是作为普通员工,确实也算不上什么叛变。
冯敛臣说:“他那个级别都不需要签竞业协议,去就去吧,没有什么影响。”
话虽如此,却隐隐有种蹊跷的感觉。
或许因为对对方人品有先入为主的怀疑,或许也对江一眠的专业水平缺乏信任。像江一眠这样一个普通设计师,进入也是大集团的夔龙,有那么容易吗?
因此莫明转身的时候又被他叫住,冯敛臣点到为止:“既然最近人员变动多,我们产品部门还是要踏实认真一点,和其他部门做好对接,工作上不要出没必要的差错。”
莫明忙说:“我知道了,这是肯定的。”
他走后,冯敛臣靠在椅背上,闭眼休息了一会儿。
或许也可能是他多虑了,江一眠虽然小心思多,但是人怂胆小,重要的是,他接触不到什么公司机密,翻了天能掀起什么风浪呢?
抄袭几幅设计部的图稿?就算他真敢,也算不上难解决的大事。
冯敛臣叹了口气,目光转向显示屏,摸上鼠标,处理永远没有尽头的工作。
*
社畜没有长时间休息的权利,暑假是学生享受的特权,而且转眼就过了半。
大热的天气,冯敛臣一头扎在工厂和研发中心那边,要么就是原料管理中心,主要是为了供着薛青平,对方想看什么他就陪着看什么,任劳任怨,别无怨言。
后两个地方还好,工厂是决计没有空调的,只有几台工业电扇呼扇呼扇地吹,然而驱不散的热气源源不断,西装根本穿不住,一来就捂出一身汗,像蒸桑拿一样难受。
出于对天才的好奇,黄芮假公济私也来了一趟,一下午就中了暑,被灌了两条藿香正气水送到医院。她在医院给冯敛臣发消息:“我只好奇一个问题,薛大师会亲自出手吗?”
冯敛臣说:“这个他没说,我也还不知道呢。”
黄芮分析:“我听爷爷说,现在定下的合作模式是给他充分的自由,他愿意上手就上手,不愿意上手就指导指导下面的设计师,甚至只负责审审稿都可以,钱一样照拿,是这样吗?”
简单粗暴来说,是这样。
就像重金请姚尧当代言人,到了薛青平这个档次,合作合同条款也会更多向他倾斜。同样有风险,但又和姚尧不一样,这是基于对薛青平艺德的信任,至少薛青平在业界风评还是不错的,就算做不出像样的东西,也不会随便糊弄,因此谭氏充分给他自由权,以示尊重。
这份工作对薛青平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冯敛臣不可能完全清楚他心里的想法。
只见这个艺术顾问头一个月里什么都没干,只是天天抽时间来谭氏报道,到处参观,要么看看原料,要么看看成品,不知道在琢磨什么,蹭顿午饭,直到下午四点,准时去接孩子。
恐怕所有人心里都打着一个不抱希望又隐隐盼望奇迹发生的问号——
他那手惊艳的雕刻技法,在宝石内部雕刻出海市蜃楼的绝技,还有没有可能再现?
宝石雕刻的难度比玉石更大,因为硬度不一样,据说薛青平使用的工具是自己亲制的一套钻头,但钻头的问题是,高转速会带来巨大的热量,这常常是宝石无法承受的,一碰就裂。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还需要在水下进行作业,但是把宝石和工具没进水里时,水面折射和波纹晃动都会干扰视线,以至每刻一刀都必须拿出来擦干看一看。这个过程极其繁琐且困难,即便是以前的薛青平,一年也不过能完成一两块宝石的雕刻,遑论现在。
当然薛青平不只会这一种技艺,在珠宝设计领域,此路不通,还有很多其他的路可走。
只是在所有人眼中,这独一份的宝石雕刻工艺是他的看家本领,也代表了他的成就巅峰。
薛青平受伤这些年来,无论简单还是复杂,什么样的作品都没有问世。
是力不从心,还是自暴自弃,除了他自己,恐怕谁也没有答案。
谭仕章到工厂的时候,听说薛青平和冯敛臣今天也来了。
到车间却扑了个空。有个年轻的学徒给他指路,说人在原料管理中心,谭仕章按图索骥找过去,结果也不在那里,最后他又到研发中心遛了一圈,才听说两个人又回工厂那边去了。
走到切割车间,门口有个对着风扇吹风的工人,扭头看见他:“谭总好!”
那个黝黑的小伙子大概怕他觉得自己偷懒,带着讨好的声气,问他有什么吩咐。
谭仕章摆摆手,一条腿迈进工作室:“薛先生。”
又看看冯敛臣:“这是什么工作,怎么还需要冯总上手?”
为了方便作业,切割间是少有的装了冷气扇的地方,坐在工作台前的却是冯敛臣。
他上身微弯,似模似样地握着八角手——切割彩宝的必备工具,薛青平一条胳膊撑在工作台上,另一边站着切割师傅,两人一左一右站在冯敛臣两旁,像两个耐心的指导老师。
八角手连着的黏石棒顶端,用火漆粘了枚绿色的石头,正打磨到一半。
冯敛臣忙笑:“不是工作,上班时间悄悄摸个鱼,怎么这么不巧,就被撞见了,刚刚我们来的时候宋师傅在磨沙弗莱,看了这么多年,突发奇想想学一学,宋师傅让我试试手感。”
谭仕章低眼:“什么沙弗莱,就是这颗?”
冯敛臣伸手把磨盘关停:“当然不能浪费公司财物,这是练手的酒瓶底。”
瓶底厚的部分被切割出指甲大小的一块,要切割成最基础的圆形,已经初具形状。
宋师傅说:“冯总虽然头一回上手,但是他见得多,已经比一般人像样多了。”
谭仕章背着一条胳膊,拿过八角手看了看,还给冯敛臣,没有再说什么。
他表情淡淡的,脸上看不出赞同还是不
赞同,冯敛臣乜他一眼,自觉点燃酒精灯,要把黏石棒放到火上烤——火漆烤化了,上面的原石才能取下来。薛青平不明就里,哎哎哎地叫住他:“冠部的面还没磨完呢,你现在就拆它干什么?”()
冯敛臣咳了一声,赔笑说:薛老师,今天就到这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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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青平大约这辈子没上过班,更不知道什么叫看领导眼色:“怎么了,你有事?”
这时谭仕章开口:“继续吧,有始有终,敛臣,你把这个磨完看看。”
然后自己也背着手,站在冯敛臣后面,加入旁观队伍。
原本一时心血来潮,体验一下切割工艺,突然变成这样豪华的师资阵容,坐在冯敛臣的位置,大概需要格外强大的心理素质,才能顶着三个专业人士的目光,镇定完成剩下的步骤。
八角手比划半天,冯敛臣突然噗嗤一声:“你们三位这样看我,还真有点紧张。”
谭仕章听了也才笑了笑:“没必要,我们又不是老虎,难道还能吃了你。”
冯敛臣定了定神,他照宋师傅和薛青平的指导,把冠部每个面磨完,换上抛光盘。
薛青平突然说:“刚刚台面磨得大了。”
冯敛臣虚心接受:“是太大了,可能要漏底了。”
薛青平说:“肯定要漏啊,你刚才手劲儿太大,都跟你说了轻一点了。”
宋师傅忙道:“没关系的,第一次也不要求太高,冯总这个挺对称的。”
薛青平说:“有八角手辅助,谁能磨不对称?”
冯敛臣笑笑,启动抛光盘,磨砂质感的玻璃刻面,往上稍稍一抛就光如明镜。
虽是简单的形状,也有几十上百个刻面,平时再熟悉宝石,哪怕对每个面都了若指掌,自己真的上手,想磨好还真是挺难。不一会儿冯敛臣看得眼花:“这一圈是风筝面,对吧?”
薛青平语平平地说:“你没有跟星小面区别开,接缝被磨斜了。”
冯敛臣笑着自嘲:“眼高手低,手上功夫还是要练,真不容易。”
薛青平说:“不同类型的宝石折射率不一样,玻璃的折射率也不一样,所有原石在打磨之前就要考虑到这些,要雕刻什么形状,自然心里有数。酒瓶底打磨到满火彩的状态,你根本看不出它是酒瓶底,但是你这个磨法,出来的火彩也很黯淡,一眼看过去,玻璃还是玻璃。”
他眼里也没有新手保护期,宋师傅哈哈笑两声,打圆场:“是薛先生要求太高了。”
谭仕章点点头,不予置评,只是突然抬手看表:“今天薛先生不用接孩子吗?”
墙上的时针已经快指向下午四点。薛青平一惊,跳将起来:“哎呦,都这个点了啊。”
他拎起双肩包就要跑,倒是个尽责的父亲,冯敛臣道:“不用急,让司机送您过去。”
谭氏工厂位置偏远,交通不便,到这地方来,通常薛青平都得坐谭氏派来的公车。但是今天司机以为他们不会立刻用车,临时开出去送份文件,在电
()话里说这会儿还没回来。
好在冯敛臣自己也开了车过来,因此转向薛青平,主动说可以把他捎回城里。
只要有车可坐,不需要等,薛青平就没有意见,满口说可以都行。
谭仕章突然说:“我坐老戴的车来的,他待会儿正好顺路回公司,可以顺路送薛先生。”
薛青平目光游移了两个回合,在一个陌生司机和冯敛臣之间,果断选择了后者:“走吧。”
冯敛臣冲谭仕章笑笑,谭仕章眼神闪烁了一下,让路给他们通过。
说是捎一程,实际肯定要送佛送到西,冯敛臣看着薛青平下车,才想起刚刚离开工厂时,忘了把他磨的那块玻璃也带上。虽然不值半毛钱,手艺也马马虎虎,好歹有一份纪念意义。
因此给谭仕章打电话:“你还在工厂吗?”
谭仕章不答反问:“有什么事吗?”
冯敛臣解释:“我刚刚磨的那块酒瓶底,麻烦你看看还在不在宋师傅那里,要是能找到,劳驾帮我带回来,不过也不用太麻烦,要是已经扔了就算了,反正没什么重要的。”
电话那边半晌没有回复,不知道在干什么。
谭仕章从兜里掏出块绿色的玻璃,放在掌心,又看了看才开口:“那东西你还要?”
冯敛臣在等红灯,用蓝牙和他通话:“怎么说也是自己第一次动手,在的话就当个留念。”
他又问了一遍:“怎么样,你还在不在工厂?方便过去吗?”
谭仕章站在路边,神色平淡,握着绿色的玻璃,在丢在草丛里和装回兜里之间反复举棋几次:“我在开会,待会儿过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