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天瑞幸灾乐祸的目光下,衍无快速复盘了一下自己当初装神弄鬼的场景……
然后不得不承认,可能还真是他的问题。
他光强调了“自己”是个仁慈的神,不会要活人祭祀,却没有说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祭祀……他甚至还说,只要诚心诚意地盼望他、呼唤他,他就能听见……
再加上他让那些平民回去补偿乞丐们赎罪……
凡人把他的意思理解为,要做善事、要帮助贫困之人,才能得到他这个神祇的庇佑,似乎也很合理。
衍无:麻了。
主要是,谁能想到,那些凡人会把有神明愿意庇佑自己的事说出去,甚至告诉对方得到神明庇佑的条件啊?
……不对。
衍无突然一顿。
是啊,为什么要说出去?
辛苦了一辈子,好不容易得到了翻身的机会,却无偿地把它共享给其他人、而且是比自己过得好的人。
这不符合人性。
除非,这消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会流到那几家富户耳中……
或者说,那几家富户,本就与此事有关!
“说起来……”衍无思考片刻,忽然问道,“之前没太留意,这珠盐城的稗野阁在哪个位置?”
三人成虎。很多信息在流传过程中都会逐渐被扭曲、失去原貌。所以,衍无打探消息时,大多喜欢直接问当事人——比如当初的小乞丐,要不然就去找稗野楼。
消息搜集方面,稗野楼是专业的。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一套分辨消息真假的手段。
事情还只是小范围流传时,稗野楼可能会不知道,这个时候去问,可能也得不到结果。但像这种满城风雨的事儿,稗野楼肯定早就调查出真相,一问一个准。
尤其是这些年稗野楼已经开遍了大陆各地……
然而季幽却没有直接给出回答。
“稗野楼?”她重复了这个读音,咬字格外清楚。见衍无面无异色,才道,“没听说过。”
“没有吗?”衍无疑惑。他记得稗野楼掌门虞彻曾说过想在珠盐城里开个稗野阁的,居然没开吗?
季幽视线忍不住飘了一下。
“不过……”
她脸颊微红,有点难以启齿,迟疑片刻,终于含混道,“西边倒是有一个名字很像的店,叫百夜阁。”
这百夜阁听名字就不太正经,事实上也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这是个烟柳地。
这种地方,季幽肯定是没去过的。只是百夜阁也从他们这里订酒,而且经常会订些灵酒,订单量还不小,季幽才知道了它。
季幽一开始并不想说。哪怕这两个名字很像,季幽一听见“稗野阁”,便联想起了这个百夜阁。
但见衍无是真的有事想找“稗野楼”……季幽又怕耽误了衍无的事儿,这才说了出来。
衍无本来都准备掏出通讯玉简直接找虞彻问了,闻言顿
住。
看着季幽的神情,他反应了一下,然后莫名其妙地就懂了些什么……
衍无挑了下眉。
不过,这烟柳地,向来是合卺宗的地盘。稗野楼居然涉足这个……领域,是和合卺宗有了冲突,还是合作?
不过,现在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再沉默下去,对面的季幽要钻进桌子下面去了。
若换做是个女性修士,其实大概率不会有如此强的反应。
修真界中,“道”是人身份的唯一标签。性别、年龄上的区别,其实都很模糊。
阴阳平衡,自天地初开而固然。因此天道对男女并无偏向。不同性别之人,虽然可能在普遍的擅长、偏好之上有所区别,修行路上的前进速度,却并没有快慢之分。
加上,无论男女,只要还在修行路上,便无生育能力。
因此性别的区分实在没必要、也没意义。
修士们日常相处时,少有以性别分人;甚至在考虑结为道侣时,也不会受性别影响,而只看思想是否相投、道是否契合。
修真界里,选择与人结为道侣的修士不多。但就算如此,其中同性道侣和异性道侣的数量也一直很相近。
至于年龄,就更是模糊了。修士外表如何通常并不由实际的年龄决定,而是受到身体状况、心理年龄等等多方面因素的影响。
所以有些修士外表如稚童,实际上却可能已经有几百上千岁。有些修士外表看起来好像耄耋老人,实际上可能也就是七八十岁……在修真界里还属于年轻一辈。
所以衍无一开始是没有太意识到,自己正在与一个同龄的、有伴侣的异性聊天,有些话题是不便于展开的。
直到看了季幽的表情,感受到了她心里的羞耻,才意识到问题。
凡人与修士毕竟不同。
即使在修真界的影响下,天衍大陆大多数国家的男女地位也很平等,但这种平等相比于修真界仍嫌有限,且由于性.欲和繁衍欲的存在,男女相处时的避讳、避嫌仍然难免。
衍无眨了下眼,迅速转开话题。
“我感觉到后院另有两道气息,”他问道,“是你们的长辈?”
“噢,是我的父母。”季幽松了口气。
衍无随手拉住对百夜阁好奇、还想再追问的兰天瑞,笑道:“不如请他们一起来吃饭?”
“那请您在这儿稍坐一会儿。”季幽想了想,退了出去。
她这会儿倒也不太感觉羞耻了。她本就不是性格扭捏之人。但既然衍无相邀,她也愿意让父母与恩人见一面。
季幽邀请父母过来的时候,兰浊贤已经上楼,摆下了酒席。
衍无并不跟他们客气,甚至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到桌边,顺便给那小乞丐安排了个位置。
兰浊贤顺势给小乞丐添了双碗筷,季幽和兰天瑞坐在一边,再加上季幽的父母,这一桌人员十分混搭的宴席便这样开始了。
一开始时,其他人还有些拘谨、
怕这不合礼数……但衍无表现得毫不在意,大家渐渐的也就都放开了。
由于衍无年岁与兰浊贤、季幽都很相近,季幽的父母听说此事后,还询问了衍无的婚姻大事情况……
衍无:谢邀,修无情道。
他当然不是修无情道的。
但对凡人解释修士寻找道侣的难度和修真界中道侣的稀缺程度属实困难,他又不可能说自己是个天魔不可能跟哪个人类在一起,于是干脆胡乱扯了个借口。
而无情道属实是个很好的借口。
一听这词,季父、季母便不吭声了。还是对修真界有些了解的兰浊贤,给他们简单介绍了一下无情道。
观雪是修真界中成名的大剑修,又素来大度,对自己的道从不忌讳谈论,所以她的道在修真界中流传甚广。
其实修真界中,尤其是散修中,也有不少跟着观雪修无情道的。
但是……
修什么是一回事,能不能修成又是另一回事了。
酒桌上闲聊,大家说话都很随意,想到哪便说到哪。
于是兰浊贤顺着无情道的话题扯了一堆闲篇,衍无就笑眯眯地听着,也不反驳,只纠正了几处明显的错误,算是坐实了自己“修无情道”一事。
待这个话题过去,衍无才寻到机会,问了自己关心之事——
“城中那几个富户,平日里待人如何?”他问道,看了一眼那小乞丐。
小乞丐从两三岁、被发现不能说话时,就被父母抛弃,被一个老乞丐捡了,带了两年。之后老乞丐去世,便自己乞讨为生。
他记不得自己原本的姓名,老乞丐也只是“哑巴”、“小哑巴”这样喊他。衍无不情愿这么称呼他,可小乞丐也想不出自己应当叫什么名字,于是衍无便喊他“小朋友”。
六七岁的年龄,也确实还是个小朋友呢。
“小朋友说想去那些富户家做工,”衍无道,“不知道去哪家比较合适?”
“……嗯。”兰浊贤沉吟,然后道,“以我平日的了解来看,我觉得去姓钱的那户,或许会好些。”
“怎么说?”衍无挑眉。
“这几家人,在珠盐城中都挺有名。”兰浊贤于是介绍,“朱家乃是珠盐城中最先做珍珠生意的人家,因此积攒了许多财富。朱家家风蛮正,因此绵延数代,仍然繁荣。
“可在朱家做工,并非是好差事。尤其是家生子,或者是小朋友这样的小孩子。”
衍无好奇道:“为什么?”
“采珠。”兰浊贤道,“蚌生在海底,若想获得珍珠——大量的珍珠,便要深潜入海底采。可深潜危险,并不是所有人都有那样的水性。朱家的采珠人,往往要打小开始培养。
“所以其实朱家每隔几年便会招一批幼龄稚童。朱家会付丰厚的工钱,但这工钱可不是白拿的。
“很多孩童都会在训练的过程中受伤、死亡,即使最终能成为朱家满意的采珠人,也很难长寿。采珠对人身体的
损伤很大。
“所以,进入朱家的孩童,其实很少是乞丐。大多是穷人家的孩子,拿自己的命,换丰厚的工钱,补贴家用。乞丐的话……俗话讲,好死不如赖活着。哪怕乞讨为生,也比没几年就死了强些。”
衍无沉默片刻,忽然冷笑。
“看来朱家平常是不会做什么接济穷人的善事了。”他说道。
兰浊贤苦笑,“是。”
若是穷人都能活得下去,还有谁会卖命给他们呢。
“其他人家呢?”衍无问。
“闫家说做海盐生意的。”兰浊贤道,“能做盐生意的,不是一般人家。据说,有朱国上层的关系在呢。
“所以闫家平时行事便骄横。听说对待自家下人也并不好,只是……有钱有势,在这珠盐城中,无人能管得了他们罢了。”
“珠盐城,‘朱’、‘闫’城。”衍无细细咂摸了这两个姓氏,笑道,“有意思。看起来这所谓的富户,可不仅仅是富户而已啊。”
兰浊贤道,“瞒不过您。这几家富户,正是这珠盐城中最打头的几户人家,像我家这种才来不久、只做点小本生意糊口的,根本不配跟人家打交道呢。”
衍无眨眨眼,听出了些话外之音,笑。
兰浊贤又介绍了其余几家富户,都是各有各的产业、各有各的“核心竞争力”的。最后,才终于说到了那钱家。
与那几家不同,钱家并不专营一样生意,而是经营着一座“钱氏商铺”,里面卖的大多是些杂货。无论是新奇有趣的,还是日常日用的,这里都有。
换句话讲,钱氏商铺里卖的,大约就是那些卖货郎走街串巷卖的东西了。
事实上,珠盐城中,卖货郎们大多都是从钱氏商铺进货的。
“其实我感觉,钱家一直不太跟那几家有亲密的来往。”兰浊贤道,“虽然有生意上的接触,但并不是一路人……也不知道这次是怎么混到一起的。
“那钱家乃是这十来年才兴起的新富户。当家人是女主人钱如霖。钱如霖治家很严,对下人却宽容,甚至有些时候,下人都能管到她上。”
衍无来了兴趣:“说说看呢?”
“有一种说法是钱如霖是个很讲道理的人。只要别人说的有道理,她就会听进耳朵里,不管那人地位高低。不过,也有一种说法……”
兰浊贤抿了口酒,“听说啊,那钱家其实是郑国钱氏的分支。钱如霖只是钱氏在这边的生意的主要负责人,而不是完全的主导者。
“所以,这钱家里的很多帮工,也并不是钱如霖雇的佣人。而是钱氏派过来做事的,只听命于郑国钱氏。”
“郑国钱氏?”衍无挑眉。
长生门外门有个弟子叫钱甜甜,便是那郑国钱氏的大小姐。其母亲钱籁,便是钱氏的掌门人,也是创始者。
衍无跟钱籁有过接触,知道她为人爽利正直。若这钱家与钱籁有关,那对于小朋友来说,确实可以称得上是个好去处。
只是,它为什么要掺合进这件事里,又是怎么得知的“神”相关的消息,还需要再调查一番才行。
那几个家族在这珠盐城中盘踞这么多年,对周遭的了解不一定比杏林更少,对城中的细微变化、城中人的动向,更是很可能比杏林更为了解。
——或者说,肯定。
杏林实在不是个很敏锐的门派。医修门派,被全修真界捧惯了,属实没有什么危机感,对这近在咫尺的珠盐城,也肉眼可见的毫无掌控力。
……总而言之。
衍无其实有点怀疑,那魔修装神之事,背后另有推手……比如这珠盐城中的几家人,很可能便参与其中。
因为,几乎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才短短两天过去,“神明”之事便在这珠盐城中传开,而几家富户也都开始了“行善积德”……
他们是对“神明”的出现深信不疑?又或者,本就是有意试探?
怪叫人好奇的。
更何况,若是这些人真的跟魔修有关系,背后说不定还能有大鱼呢……
说不得又有什么白来的好吃的!
还有,这么多天以来,蓬莱和矩宗对于石板的研究毫无进展,若是能从另一个方向获得些线索,也不失为一件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