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鑫疑惑地看着衍无：“按道理说,她生出心魔之时，应当有明显的情绪波动才对——若是连心神都无触动，又怎会动摇心境？
“你若说之前不知情,也好理解。但作为监考,看过了她情绪波动最大的七段记忆后,仍毫无觉察……这很怪诶。”
衍无也在奇怪。
司榕久之前有个心境动摇，他是知情的。但那执念早已经被他在无意中完成,后来司榕久说起这事儿时也语气平常,明显是不再执着的状态。
若说俞鑫所指的心魔就是那次所生,显然不可能。
但刚刚的七个片段……
衍无沉默了一下，脑中已经隐隐想到了关窍,伸手，重新触碰其中一个画面。
这些记忆是第一视角的画面,而且，在当前的状态下并无声音,所以具体的内容只能靠猜测。
群星闪烁。
许久,画面一转,琴铎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她神色里有些黯然，又含愧疚。从说话的口型中，能看得出两人正在聊济仪秘境之事。
或许是由于司榕久说过什么，她表情转为疑惑……并最终带着这样复杂的神情离开了。
画面又重新变回星空。
只是这一次，那星空上似乎能看见丝丝缕缕的金色流光,若隐若现。群星在流光交织处明灭。
“她能看见道痕？”俞鑫问道，语气里有些惊讶。
“嗯。”衍无点点头。
天衍大陆上,“道”维持着一切的运行。人、物、事，都在以一种符合“道”的方式运转。其轨迹映射于天空，便被称为“道痕”。
毫无疑问,道痕其实并不是“道”本身的痕迹。这种说法其实是一种误称……就像“灵根”一样，早期人们对世界理解有限，所以偶尔会出现谬误。
但时间推移，修道之人越来越多，人们对世界的探索也在逐渐增加，这些谬误总会被一一发现。
——当然了，也有没发现的。比如人们对“魔海”、“天魔”、“魔劫”的理解就非常有限。
大约两三千年前，修士们终于搞清楚“道痕”是什么时，还曾开过整个修真界的会议，讨论过是否要更改这一称呼。
只是这名词已经流传太久深入人心，加上其含义大家也都能理解、且这东西也确实与道有关，于是便继续沿用了下来。
……一个毫无意义的修真界大会呢。
是这样的，修士修行，寿元动辄几l百上千年，总有那么一些无聊的修士，喜欢搞一些大型花活儿。
若不是前些年五德道预言了天魔降世、魔劫将至，导致修真界整体氛围比之前紧张不少……恐怕衍无的修行生活比现在还要丰富多彩很多。
可惜。
话说回来，人们之所以难以理解如“道痕”等这一类东西，倒也不能怪他们。
主要是因为，它们实在太难接触到了。
只有很少的人能看见道痕。
部分是修为高深的修士，基本上要到大乘巅峰、且心境极高，才有希望。其他的一部分，则是少数具有特殊天赋的人。
更多的人，只能看到道痕的“产物”，日、月、星。
有些来到这个世界的穿越者提到过恒星、行星、宇宙的概念。称他们生活之地只是宇宙中一颗渺小的行星，围绕恒星运转。
而宇宙中有无数恒星，硕大、炽热、发光。人们所看到的星空，那数不尽的星星，便是那些恒星。
天衍大陆不同。
这个“世界”很小。平坦而坚实的大陆位于中央，苍天与沧海之外便是混沌魔海……没有给“恒星”留出存在的空间。
但这个世界仍有日月与群星。
在这个世界上，道控制着万物，万物轨迹映为道痕，道痕交叠而成群星。
月亮——或者说太阴——和太阳，是群星中特殊的两个。
——特殊的大。
这是因为，所有的道痕都会具有阴或阳的属性，所以都会经过天空中特定的“阴”、“阳”两点，这两点所成的星，便是太阴和太阳。
天道之下，阴阳平衡而不断流转，因此日月东升西落，永不停歇。
而其他事物则多有变化，因此这里的星空不似其他世界的星空那般稳定，其星象随世事而变。
因此司榕久可以修习星命术，可以倒因为果，以星象变化，影响世事发展。
而此时，衍无和俞鑫面前的“记忆”，也正呈现出那一幕——
司榕久的手抬起，出现在了视野里，她指着一颗星星看了一会儿，犹豫良久，又移开，换成另一颗。
响指过后，道痕扭转，流星滑落。
衍无心虚地看了俞鑫一眼。
“怎么？”俞鑫偏头，“此事跟你有关？”
“没有。”衍无说道。
他没敢多说什么。
他保住溟滓、得到太素剑一事，颇为“幸运”，其中有不少巧合，尤其是司榕久的出现，很是奇怪。
之后司榕久说她应该道歉……便更奇怪了。
所以看到这段记忆的时候，衍无便意识到，那些“巧合”背后，恐怕另有推手。
不过这话却是不太方便说的。
虽然司榕久的动作实际上是令他获利颇多，但长生门又不知道真相。
若是他把事情说出来，长生门恐怕是要怪罪司榕久的。
如果司榕久真的堕魔，长生门知道此事倒是无所谓。但如果司榕久这次没堕魔……那司榕久还是要在这修真界活一段时间的呀！
关于“道德感”的问题，衍无昨天晚上已经和溟滓一起认真反思过了！
结果就是，他们认为，这个问题不是衍无本身的问题，主要是他现在不仅仅是一个天魔而已。
他是一个伪装成人类的天魔！
维持人类的身份，就是需要他遵守人类的道德规范的。
尽管这
与天魔的本性相悖，但是，为了美味的魔气，他必须隐忍一时，暂时还不能完全将这道德感放下。
之前的想法，看似离谱，其实是衍无本能做出的正确选择！
基于此，衍无和溟滓也确定了接下来的行动宗旨。
简单来说，大多数时候还是跟前二十来年一样过日子，只有在锁定了某一个修士作为“猎物”的时候，才能在他身上破例。
所以，之前准备令司榕久堕魔的时候，即使知道了司榕久帮过自己，但天魔生性忘恩负义，衍无并不准备使用人类才有的“愧疚”。
但现在……试炼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进行，司榕久能不能入魔还是未知数。
万一没能入魔，成功离开了试炼……那他恐怕短时间内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对司榕久下手。这种情况下，就需要使用人类的“友谊”了！
至于为什么衍无认为司榕久可能不会入魔、即使俞鑫说她心境不稳……
心魔这个东西对于修士来说其实不算特别罕见啦。
尤其是对于长生门以外的门派。
长生门弟子的道是自己选的，所有的行为都是由心而发。但其他门派并非如此。
从学习一条“道”，到在这条“道”上修行、不断认识它，他们必然会经历一次又一次对“道”、对自己所作所为的质疑，在动摇中自己的想法与“道”相融，并最终走出一条自己的“道”。
而如果在动摇的过程中不能相融……
那便会逐渐堕魔。
所以这大陆上才总有魔修出现。
但看衍无找食物的困难程度便知道，这样堕魔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毕竟，能让一整个门派去修炼的“道”，肯定是能令人信服、逻辑自洽的。大多数时候，修士只是对门派和自身过去的某些行为产生质疑……
这种质疑并不触及核心。通常会比较容易解决。就算因此入魔，也不会直接陷入完全失去理智的程度。
“记忆”画面突然黑了下去。
这段记忆有什么特殊的吗？俞鑫一时间没看出什么东西，正觉得奇怪，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
“这段记忆并没有结束？”她问道，“只是她闭上了眼？”
正常情况下，一段记忆结束后，画面也会陷入黑暗……但这黑暗通常很短暂，紧接着就会重新回到开头，供“监考者”观看。
当下的黑暗，持续时间……有些超标了。
“嗯。”衍无点点头，“而且后面还有很长……一直是黑的。”
“这样吗？”俞鑫略做思考，“让我看看这段记忆对应的情绪……忧？”
她还以为这段记忆的情绪应该是“怒”……因为人类通常会在愤怒的情况下做出激烈的举动。
司榕久只是思考了短短几l个呼吸，就使用了倒因为果的方法，引下那颗流星。如果这是由某种情绪支配的话，只能是愤怒。
就算不是“怒”，
也该是“哀”这种情绪才对。
济仪秘境的事情，俞鑫有听说。
如果说司榕久在那段漫长的黑暗里，是在为了那秘境中死去的人、尤其是五德道弟子而悲哀……这也很合理。
但这情绪居然是“忧”，就有些奇怪了。
衍无点头道，“是的，我也觉得这有点怪……所以，如果出问题的话，恐怕就出在这里了。还有……”
他伸手，又点开两个画面。
这两个画面竟是一模一样的。
——长生门，演武场，虎视眈眈的太素剑，衍无。
“惊，恐。”衍无说道，“这两个情绪对应了相同的记忆……”
一般情况下，同时有两种情绪时，二者都会相比单独存在时有所削弱。而云笈秘境挑选记忆的要求是“情绪波动最强”……所以两种情绪对应相同记忆的情况非常少见。
很可能是那个时候出了什么问题。
可恶。衍无想，他还以为是因为他在司榕久心里太过于重要了呢！
-
试炼中。
司榕久坐在窗口，望向外面，一望无际的稻田。
正是秋日，稻田金黄，秋风吹来稻香，这是丰收的气息。
她的身后，重病的老妪卧在床上，一柄长剑插在她的胸前，没入心脏。
她呼吸间发出浑浊的声音，带着痛苦和呻.吟。
血腥味溢满了房间。
那是她的母亲，一个凡人，一个将死的凡人。
司榕久很清楚，自己身处一个幻境。虽说这里的一切都真实无比，但她也精于阵法、更精于因果，难免会感觉到些许违和。
尤其是逻辑上的违和。
她的母亲并不是一个多么热爱生命的人。事实上，大多数凡人都不是。
他们生活于苦难，所以麻木。唯有麻木，才能让他们活着，但也正是因为麻木，使得他们可以接受死亡——也不得不接受。
尤其是在这濒危之际。被剑刺入心脏的痛苦是可以压垮一个人的意志的，大多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迅速昏厥而后死去。
而她的母亲从来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
所以此时此刻，她应该已经濒死。就算还留有意识，她眼中应该充满着渴求，对解脱的渴求，而不是……
如此炽烈的求生欲。
炽烈到，让司榕久都几l乎不忍看她。
……所以，这恐怕不是真正的，她的母亲。
而是她的思想所化。
至于这求生欲的来源……
司榕久闭上眼。
她太清楚自己的性情。她不是会因为一个人的眼神，便生出“不忍”这种充满温情的情绪的人。她只会冷眼旁观。
但她此时却是无法面对的。
因为……
这是她的心魔的映照。
司榕久身处五德道，向来是执棋之人，以对弈天道为鸿志。
可棋手对弈，是要有棋盘、棋子的。
与人对弈，有黑白棋子；与天道对弈，则大陆为棋，天下苍生皆为棋子。
司榕久从不以此为己过。
五德道教导弟子，他们从来都只是谋划布局、因势利导，而不是强迫他人做事。所有的结果，都是各人的选择而已。
五德道也认为，人不过是天地间偶然而成的普通一物，生生死死，也不算大事。就像事物会损坏，又会被重新修好——或者重做一个。人也一样，有死即有生。
而司榕久更是向来自有一套行事标准。在她的布局下，心怀善意的人总会得到回馈，心怀恶意的人才可遭遇报应。她素来借此获得心安。
但在某一个瞬间——大概是幻境的作用，她不记得是哪个瞬间——她突然对这一切……对五德道和她自己的行事作风，产生了质疑。
如这般高高在上地、肆意地引导事情的发展，干涉生死，无论手段目的如何……真的是……可以被认为“正确()”???“???()?『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的吗？
这怀疑似乎是源于对五德道某次布局的不满。
很奇怪，她一直在做着类似的事情，也一直知道五德道在做这样的事，却唯独这一次，生出了……愤怒？
但那时，这疑问倒也只是一个疑问而已。五德道弟子难免会经历这样的自我怀疑，司榕久那个行事标准，也是在之前的某次怀疑中定下的。
直到……
司榕久努力地回忆着，却只能隐隐约约地想起，似乎是有一个人，在她的眼前，因为她的布局、或者是失误，而面临生死危机。
她因此心神动摇。
如果司榕久有相关记忆的话，她就会知道，那“怀疑”的产生，正是在她因衍无被五德道的布局牵连重伤而愤怒，并引动因果之后。
而引爆这心魔的，同样是此事……的后续。
她的“布局”，又一次令衍无身陷生死危局！
但如果她有记忆，她同样会知道……
长生门的云笈秘境，根本没有什么映照心魔的能力。
只是衍无为了赋予她令死者复生的执念，而刻意修改的剧情而已。
她本该在这一刻体会到更强烈的悲伤和痛苦，而不是在这里思考自己的心魔。
然而剧情还是会继续发展下去。
此时，一个衍无进入房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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