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取得了习乘阳和明空的批准,衍无带着司榕久来到括苍峰。
括苍峰是方丈山中最大的一座山峰，也是方丈山真正的“主峰”。其势巍峨，其基厚重,由山脚至山顶纵高万尺,其间草木繁盛而随地势各有不同。
据说长生们祖师蓬长生开长生门于方丈山,便是看上了这座山峰。括苍峰上至今留有一座宏伟大殿，是曾经长生门的正殿。
可惜这山峰实在太高耸,位置又靠近山脉边缘,地理位置不是很好。对于高阶的修士来说自然无妨,但是对于门派里的年轻弟子来说，来去实在有些不方便……
尽管长生门内年轻弟子并不算多,但长生门最终还是决定改定方丈山腹地的王屋峰为主峰，以其周围八座山峰为辅峰,作为门派弟子日常活动的核心区域。
而括苍峰，因其内部环境复杂、且占地面积足够大,后来被改做弟子们的试炼之地。
与供弟子平时修炼、切磋的演武场不同,这括苍峰是考验弟子实战能力的地方。
括苍峰上种有许多灵植、散养了许多灵兽,还安置了一些秘境……弟子们在外面能遇到的各种场景，在这里都被一一模拟出来。
云笈秘境也位于括苍峰上。其位置很固定也很好找，便是括苍峰上的那座大殿……的房梁上。
云笈秘境是空间开拓型秘境。这类秘境的存在形式与芥子袋相似，乃是高阶修士以特殊手法，在法器内部开辟出的一片空间。
如今修真界各门派中,供弟子修炼的秘境往往是这种类型，因为开辟简单,设置方便，弟子想要进入其中也无特殊条件，只要以灵力触发传送法阵便好。
大殿里,衍无率先进入云笈秘境。
一入秘境，映入眼中的，便是漫无边际的蓬草。
蓬草中央摆着一座秋千，秋千上斜躺着一个人。是个女子，黄衫白裙，裙摆无风自扬。
衍无认得这“人”。
云笈秘境的境灵，俞鑫。
也是开山祖师蓬长生的剑灵。她在这括苍峰上，已经待了有六千年了。
按说，她虽然身为剑灵、没有人类的修为，但毕竟也是看着长生门一步一步发展至今的祖师，在长生门中的地位其实应当与青静相似，不该被拘在一个秘境中的。
但俞鑫生性喜静，与青静完全相反，从来不喜欢人多的场合。因此这秘境反而很适合她。
似乎是察觉到衍无进入，俞鑫回过身来，趴在秋千的靠背上，朝衍无这边看。
“衍无呀。”她歪歪头，“好久不见你了。要进试炼关卡玩吗？”
“今天是带一个朋友过来。”衍无笑笑，走到秋千旁，“好久不见。五年没见外人，会不会很寂寞？”
“也还好？”俞鑫道，“我们器灵的时间观念跟你们人类不太一样呢。”
衍无眨眼。他不知道器灵的时间观念跟人类是不是一样。毕竟他也并不是个人类。
他只是从芥子袋中拿出一些玉简，递给俞鑫，“这五年里又有好些新弟子入门，这是他们的资料。我自己整理的，拿给你，方便你提前认认人。
“你这边既然已经开放，他们早晚是要来的。尤其是这里面还有两个筑基的……马上的内门考核，可能也会在你这边进行。”
“哇！”俞鑫眼睛亮起来，“多谢你呀！可真是帮了大忙了！”
或许是生为器灵、与人类间有着……种族差异，又或者是天性如此，她素来害羞，虽然很愿意跟人成为朋友，但每次到人多的场合、尤其是陌生人多的时候，就会有些抗拒。
衍无年少时便注意到了这个，后来就总会在有新弟子入门的时候提前过来括苍峰这边，把新弟子的资料拿给她看看。
他感觉到，提前对要见面的人有些认识，知道对方的喜好、性情，能给她带来一点安全感。
俞鑫挥挥手，旁边虚空中突兀出现一扇小门。她将门打开，把玉简都放进去，又把门关上。
眼看着小门在虚空中消失不见，她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动作微顿一下，然后回头看向衍无。
“话说你刚刚是不是有说要带个朋友进来？”
“是的。”衍无笑道，“知道你不喜见外人，特地叫她晚一步进来，给你个准备的时间。
“是五德道的人，大概率只来一次。你若不愿意的话，可以不必见她，替我开个门就行。我来做她的考官。”
“！”
“那太好了！”
俞鑫从秋千上跳下来，秋千在这一瞬间消失不见。
“七情一起吗？”她问道，“还是分别，或者怎么组合？”
“一起。”衍无回答。
云笈秘境的试炼内容为经历七情……但其实并不是每一次试炼都要把这七情全部经历一遍。那是最高难度的关卡。
事实上，连续经历、面对激烈的情绪是非常辛苦的事情。
之前太素剑认主之时，衍无只是经历了惊、恐、忧、喜四种情绪，便已经累得心神失控。
——虽然这其中有他身体、魂魄状态不佳的因素。
但这情绪对心神的冲击，却是切实存在的。
而云笈秘境试炼的机制是，选择想要体验的情绪，抽取一个人记忆中，最近的一次具有强烈情绪波动的事件，加入一些变化，将这些事件相连，形成幻境。
然后屏蔽此人相关的记忆，将情绪、欲望放大，再让此人进入幻境，短时间内把这些情绪全部经历一遍。
这种情况下，即使是一两种情绪，都可能会令人失控——传说有世俗国家的凡人，考中科举成为举人，一时无比惊喜，便陷于疯癫——更别提七种情绪交替出现了。
但衍无的目的本就是要让司榕久入魔……自然不会怕情绪冲击太强。
他只怕不够。
尤其是司榕久本来就情绪偏淡漠。
俞鑫对衍无倒是信任。点点头
，干脆利落地在旁边“放”了一扇门。
“流程你都清楚的。”她说道，“我就不管了哦。监考权限也给你了！你可以视情况对试炼内容做调整！”
“放心！”衍无笑眯眯的。
虽然后续发展可能会有点出乎俞鑫意料……但没关系，他会把司榕久产出的魔气吸收感干净的！不会把这秘境弄脏的！
俞鑫身影消失。
衍无也转身离开秘境，重新带司榕久一同进入。
“这扇门就是你要面对的试炼关卡，不过现在还没有构建好。”衍无道，“你触碰这扇门，放开心神，它会抽取你记忆中喜、怒、忧、思、悲、恐、惊对应的事件。并基于这些事件为你搭建试炼关卡。
“你在试炼中，也将会经历这些情绪。相关的记忆可能会被秘境屏蔽，但不要太担心，等试炼结束——无论成功与否，记忆都会回归的。”
司榕久点点头，将手放在门上。
衍无的视角下，那扇门上一瞬间闪过无数画面，最后，有七幅画面定格下来。
其中几幅衍无挺熟悉。
有他第一次遇到司榕久的那条小路。有司榕久在陈国所居住的院落。有五德道宗门内的画面。还有……前两天的长生门演武场？
看来他在司榕久心里的地位还挺重要的嘛。
衍无触碰那几幅画面，看其中的细节。同时，衍无能看得到，门背后的场景也在不断变换着，秘境已经在自主构建试炼场景了。
“你准备怎么靠这个秘境引导司榕久堕魔？”溟滓好奇问道。
“你知道五德道弟子最怕什么吗？”衍无翻看那些记忆，随口问道。
“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东西！”溟滓理直气壮。
衍无失笑。
“执念。”他说，“五德道所修之道，大致的思想是，世间万物可以以金、木、水、火、土五种属性概括，而这五种属性之间相互克制又互为根源，因此万物本质同一，于天地间不断转化。”
溟滓：“这倒是一点毛病没有。他们大道是这样的。”
衍无又笑，“这世间凡是可修行之道，又哪有有毛病的？如果有毛病，就修不成了。
“长生门内每个人所修的道都不一样，暂且不提。其他几个门派，矩宗修‘兼相爱、交相利’之道，认为世间生灵若能彼此相爱而非怨恨、合作而非争斗，共同努力开创有利于所有生灵的局面，便能够互利共赢……
“在不考虑我们魔的寻找的情况下，也是没错的。而我们本就与道无关。这倒也不能算是他们修了错的‘道’。
“弘道山，修教化之道，认为万物有灵，且懂得越多越好——朴素至极，又正确至极的思想。
“无相天，自渡渡人，他们认为灵魂的提升才是真实，肉身只是渡世之筏。这也确实如此，灵魂不断转世轮回，肉身却终会腐烂。
“就算是修士修行，寿命延长，也逃不过一死。所谓飞升，真正离开此世的也是魂魄，
肉身则化作能量，护送魂魄穿过魔海。”
“甚至，那些被称为外道的门派，其‘道’，也自有道理。天行道，认为生死循环乃是天道至理，修士修行、求长生而不死乃逆天之举，所以猎杀寿命超过‘天命’百年的修士，自认为替天行道；
“合卺宗，认为生物有繁衍的本能，繁衍乃是天道赐予万物的恩典，世间生灵因繁衍而生生不息不断进步……所以修繁衍一道……咦？”
衍无传音突然顿住。
“怎么了？”溟滓问道。
“我知道司榕久为什么说按道理她该道歉了……”衍无终于看到了司榕久倒因为果、牵动星象的那个画面，一时惊叹感慨。
“……她倒是确实不用道歉。”他感叹道，“不过我们……尤其是你，可得好好谢谢她。要是没有她，恐怕那计划真的会成也说不定。”
“诶？”溟滓一愣。
“总之……哎呀。”衍无动作略微迟疑一下，但到底还是没有完全停下来。
“就不拉着你一起愧疚了。”他说，“还是说‘道’的事吧——
“这些道，或许很怪、好像没什么道理，或许有缺陷、漏洞，但它们到底符合了这世界运转的部分规则，才能让人去修行。”
“所以你修的是什么道？”溟滓听得好奇了。
衍无：“我修个锤子道。”
“锤子道？”溟滓震惊。
衍无：“……”
衍无气笑了，“好好一个魔剑，怎么突然就傻了。”
“啊！”溟滓这才反应过来，“那不是那些道太多太绕了嘛，我绕晕了嘿嘿。
“还是我们魔好！我们不用管什么这道那道，我们把他们全吃了！”
衍无无奈。
“所以你是说，五德道的‘道’也有漏洞是吗？”溟滓努力找回智力。
衍无点头，“对，他们认为世间万物都相互转换，因此没有什么能恒定不变。他们尊重这些变化、学习这些变化、利用这些变化。
“这种体系下，‘变’是根本。如果五德道修士心里出现了无法改变之物，他们的道心就会有损。
“比如执念，无法完成的执念。执着追求，念念不忘，无法放下，无法解脱。这样的念头一旦产生，就无法消除、其主人也不会愿意将之消除……
“所以之前司榕久因母亲去世生出执念，便会自请红尘修行……那种情况下，她已经无法继续五德道的修行了。
“而我们此行的目的，便是要给她种下一个，无可消除的执念。
“比如……既然她对自己的母亲还有深厚的感情……”
衍无伸手，把一个片段从中间位置挪到最后。门后的场景随之而变。
“或许我们可以给她种下一个令死者复生的执念。”他说道，“扭曲她的情绪，让她在那一瞬间体验极致的悲与思，以至于生出强烈的欲望……
“然后让她尝试勾连因果，得到死者复生的结果，再给她最强烈的喜悦……这痛与乐之间的转换足以令她铭记于心，尤其是在她从未有过类似情绪体验的情况下。”
试炼的场景终于成型。
衍无拍拍司榕久的肩。
“好了。”他说道，“推门进去吧。”
“好。”司榕久点点头，往前走了一步，推开面前通往试炼关卡的门，走入其中。
衍无拍拍手，对自己的成果颇为期待。
然而——
“你放进去的是谁？”俞鑫突然出现在他身侧。
“嗯？”衍无一愣，“五德道的弟子，叫司榕久。”
“五德道的？不应该啊。”俞鑫显得有些困惑。
“怎么了吗？”衍无心里升起一丝不妙的预感。
“她心境不稳，心魔暗生。秘境为了保她不入魔，降低了难度，放大情绪和欲望的法阵没有启动。”俞鑫说道，“我这才发现了不对，想着出来问问你——
“你提前知情吗？”
衍无：“……”
他当然是完全不知情的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