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小院里的大家凑在一起吃饭,大家说笑话似的说起这件事。
“哥,今天白天紫街里面来人了你知道不?”有个混混扒了一口饭顺嘴提道。
“白天的时候紫街里面来人了?”瘦高男人捧着碗想了想,“我就说回来的时候怎么外面一群人看我和老关的眼神怪怪的。”
“他们说小孩是十三年前他家丢了的那个私生子,”青山姐翻了个白眼,“神经病,别人不知道我们还不知道吗?他和那群人有一分钱关系吗。”
“对啊,排场还大的要死,”六哥语气嘲讽,“就那个,到处乱认儿子的那男的,我去他谁啊,居然嫌弃紫街里面的地面不干净,下地还要铺红毯才肯走路,不说的话我还以为他是那什么红豆公主。”
“豌豆公主,六哥。”小孩开口纠正。
六哥:“害,都一样,有钱人惯的毛病。”
餐桌上的大家深以为然。
“那老头谁啊?”有人好奇问道,“拉住小孩不让走那个。”
“据说是人家家里祖传的管家……”青山姐抽抽嘴角,“我看别是这群人知道我们不好意思当面打老人家,才让他出面的吧?”
“小孩长这么大都没出过紫街几次,这群人怎么找来的?”老关皱着眉。
“不知道。”大家耸耸肩。
白天发生的事情就像是一场闹剧,乔家的人轰轰烈烈的来,想要把小孩带走,在所有人包括小孩本人的明确拒绝下,这群人又浩浩荡荡的走了。
只不过走之前那群人投来的眼神确实让人有点不爽。
那是一种高高在上的,紫街外的名门望族对于他们这些生活在紫街中的人自上而下投注的怜悯和不屑。
“那个……我好像知道为什么,”小孩几口扒完碗里的饭,有点尴尬地开口,“好像是因为我前一阵子救的那个人……”
“哪个人啊?你背着我们救人了?”大家脸上纷纷出现了好奇。
“就是……23街出事杨雨泽死那天晚上啊……不是哥你们都不好出去,只有我去了嘛,”他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脖子,“我那天晚上带回来的那个自称误入紫街的人,走的时候他说他会报答我,我也没当回事,结果今天下午,我在那群人里面看见他了。”
“那个什么DNA……”他顿了一下,“估计是他伪造的吧。”
“我.操!”不知道哪个混混气得直接撂了筷子,“他把这叫报答!这叫报答?啊?第一次见摁头让人叫爹的!早知道那天晚上就不该救他!”
“老四,”瘦高男人夹了一筷子菜,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今晚你洗碗,。”
“不是,”那混混火发到一半被打断,一缩脖子,“哥你不生气吗!他这么恩将仇报,他脑子有病吧?!”
“我生气什么?”瘦高男人面色平静,声音也很平静,“小孩这不是也没打算跟着他们走吗?”
“那……那倒也是哈,”混混眨眨眼,“小孩怎么可能跟那群人走嘛!”
“就是就是,你赶紧坐下来吃饭吧,不嫌丢人的。”
“那种地方,估计就连说话都要打报告,谁受得了啊。”
“整天和这群眼高于顶的所谓上流人待在一起,那得多痛苦。”
“确实。”
餐桌上的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气氛一下子又和谐回去了。
小唐站在旁边哀嚎一声:“啊——我也好饿啊——”
他们进入幻境的时间满打满算已经一天多了,虽然在这里不会感到饥饿,但看见别人吃的正香,她总归还是会馋的。
黄毛在旁边念念有词:“这可能就是我们在上个幻境里面浪费食物的报应。”
“怎么能说是浪费食物!”小唐半死不活地狡辩,“那不是还有个怨种每道菜都尝了一口。”
詹师傅梦里的隔壁市专家真乃猛人也。
袁山鸣耸耸肩:“我还以为,这小孩会跟着那群人走来着。”
现在看来,这群紫街人也不怎么看得起那些名门望族嘛。
“你见过哪里的劳苦大众能共情资.本.家的,”狄塔默默开口,“紫街人是最看不起那些名门望族的好吧,毕竟城市护卫队不保护他们,他们也不享受任何暴力之都内的市民待遇。”
这倒是。
紫街里面全是黑户,小孩都十三四岁了也没个正式的身份文件,名声是逐渐鹤起了,但在紫街人嘴里,他的代称永远是“前街的小孩”。
在一开始,他还会在瘦高男人和老关的面前抱怨说我明明有自己的名字,这群人不会喊名字的吗?
到了后来,小孩也认命了。
谁叫他这群哥没个正形,出去的时候只会喊他小孩,他从小在这一片长大,小时候前街的所有人都叫他小孩,长大后这群人也改口改不过来了。
想在紫街里面拥有这么大的名头不容易,上次瘦高男人和老关这两人不在的时候他出去和其他帮派打架,报了大名之后对面几脸茫然,直呼你谁,让你们帮派做得了主的人来。
小孩深吸一口气:“前街的小孩。”
对面一瞬间跑没影了。
当天晚上听和他一起去打架的混混转述了这个故事的所有人,都笑出了鹅叫。
小唐估计是真的被馋到了,无能狂怒地跑到厨房里面抽出来一双筷子,开始和餐桌上面的人抢菜吃。
袁山鸣拉了拉白烬述的袖子:“你觉得幻境主人是谁?”
“那男的吧,”狄塔在旁边顺嘴回答道,“暴力之都的居民区是需要正式身份文件才能入住的,要说这里谁有可能有身份文件,那就只有那姓杭的男的了。”
“我更倾向于他们可能借着这次机会……”她话没说完,就在这时,门忽然被拍响了。
小院中,人群其乐融融,他们一群触发者或站或坐在墙边,管红雁和狄塔两个人坐在墙边上上,下意识往门口看了一眼。
“我靠,他还敢来啊!”管红雁面色震惊。
“谁来了?”袁山鸣仰头。
“那调查员啊,”狄塔脸色震撼,“我靠这哥是真的不怕死啊,白天来了那么一出,这会还敢来敲门,不怕院子里一群人把他生啃了……”
门被小孩打开了。
小孩估计也是这么想的,看见这研究员忽然出现,他脸上的震惊简直就要一跃而出。
“你还敢来?”他瞪大了眼睛。
“谁啊小孩?”身后传来声音。
“赶紧走走走,跟人家说清楚啊,我不是他们的孩子,”小孩飞快把这研究员往外面推,一边推一边说,“我不管你怎么弄的,我对我自己的身世很清楚,我知道我母亲到底是什么人,当初我出生时也有人在旁边,我不可能是那什么乔家的孩子,你别伪造我的身份,也别浪费人家的感情了!”
他对院里那群哥的脾气清楚的要死,要是这研究员出现在他们面前,不指名道姓说谁了,随便出来一个都能把他生吃了。
紫街不是什么好地方,大家的手上人命也没少沾,其中几个脾气爆的是真会提着凳子腿照死砸的。
念及这研究员多少也就是好心办坏事,小孩想着赶紧把他打发了得了,别在这里闹出人命来。
“大佬!大佬别赶我走啊!我是来解释的!”他还没想完,就听见这研究员大声喊道。
坏了。
这两个字一下子出现了他的脑海里。
这声音一出,院子里的人肯定能认出来他是谁,这不得照死打啊……
果不其然,院子里的几个混混一下子就根据这个称呼听出来了来人是谁。
“还他.妈的敢来?!”有人直接就冲了过来。
“哎哎哎!”青山姐在后面喊,“小心点别打死啊!”
她这话单听起来贴心,加上她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语气就不一样了。
冲过来的是六哥。
“我是来解释的啊!我知道你不是乔家的孩子!”那研究员声音居然更大了。
“你知道你还……”小孩失语。
“我当然知道,但是我是在报答你啊大佬!”研究员振振有词,“你不知道,乔家没你就要完了!”
小孩:“……我看你要完了。”
这话一出他是真的拦不住了,希望他六哥能听老婆的,留一口气别往死里打。
“乔家这一辈没人继承了!你只要肯去,整个乔家都是你的!”就在六哥的棍子即将落下来的一瞬间,研究员大喊出声。
“所以呢?我又不稀罕……”小孩莫名其妙,“没人继承就去找个人来啊,你们一群有钱人还得来紫街找人?寒不寒碜……”
六哥才不管那么多,一棍子就砸到了这人腿上:“出去!滚出去!”
“咋了这是?”老关莫名其妙地从房间里面出来。
“哥!就他!”混混们忿忿站起来,“今天白天来的人都是因为他!他们抢小孩!”
小孩弱弱开口:“劳驾,七哥,别把我说的像是三四岁一样好吗?”
研究员被打了一棍子,居然还不放弃,看见老关出来更是扯着嗓子大喊:“乔家看重血脉,不肯让外人接手,只要你肯去以后整个乔家都是你的!乔家现在的当家人有绝症!要死了!等他死了你们就不用待在紫街里面了!可以去暴力之都生活!”
“要你管啊我.操!我爱在哪生活在哪生活,我去天王老子那都和你没关系!”老六嘴上骂骂咧咧,不客气地继续想要打他。
“行了,声音这么大,周围人都要过来了,”老关皱皱眉,开口道,“别打了,赶出去吧吗,乔家的人打死了麻烦。你走吧,跟他们说清楚,这孩子的父母当初我们都见过,和你们那乔家没关系,不是我们的钱我们也没有兴趣要。”
说是见过父母,自然是随口扯的,不过有戴权的说法和小孩的确特殊这两点结合,他的身份绝对和那个乔家没什么关系是肯定的了。
小孩赶紧把他往外推了推,把门“砰”地一下合上了。
门口响起来了好几声砸门声,伴随的还有那研究员夹杂着痛呼的声音:“我是真心的啊!乔家那家主不行,又得了绝症,早年间丢的那个孩子早不知道死没死了。你去了之后有DNA证明,你就是下一任家主!我是报答你啊!”
“你赶紧走吧,”小孩看了一眼天色,“在过半小时左右天就要黑了,你再待在这里,还会遇见死灵的。”
门口的砸门声一顿,几乎能听见这研究员有些迟疑的气音。
“我……我明天再来!”他丢下这一句话,匆匆离开了。
“嘁,什么玩意儿,”六哥顺手甩掉了手上的棍子,仗着自己比小孩高一头,把他的头发揉的乱七八糟,“小孩是我们的小孩,关他们屁事啊,不能生就抢别人家孩子啊,不要脸。”
“哎呀六哥……六哥!你别揉了!你手脏死了全是血!”小孩一个后跳跑走了。
“切,跟小时候一样。”六哥站在原地不爽地踢了踢树根,身后有个混混凑过来八卦地捣了捣他。
“哎,你刚听见没?”
“听见啥?”六哥转头。
“当然是听见那乔家主不行啊!”小唐坐在墙上,兴致勃勃地接话,“狄塔,你有听过这八卦吗?”
“没,”狄塔诚恳地摇头,“这我怎么可能知道。”
“你们暴力之都不是藏不住秘密吗!”
“那也不包括这种秘密啊!”狄塔抽抽嘴角,“我感觉我的耳朵脏了……”
谁想知道这位四十好几眼高于顶的“人上人”到底行不行啊。
院子里面的混混们看着天色将近,开始出门挨家挨户检查前街住户的门。
触发者们坐在院子里,看着这段回忆逐渐褪色,然后又接上了好几段闪回。
闪回中,那个研究员简直就像是甩不掉的狗皮膏药,每天都要来报道,混混们从一开始的暴怒逐渐转变为无语,最后习以为常。
晚霞漫天的时候,甚至还有混混会看看表,顺嘴问:“哟,那狗皮膏药今儿没来?看来是研究所加班了。”
门口的敲门声如影随形出现:“大佬!大佬!”
“对嘛,这样才对,”混混们对视一眼,把腿从桌子上放下去,“这样一天才完整。”
老关坐在摇椅上,顺手拿旁边的本子去戳了戳小孩的肩膀:“开门去。”
“等一下!等一下!”小孩崩溃抓头,“等我做完这道题!”
瘦高男人从旁边悠悠路过,瞥了一眼:“已经错了,别算了,开门去吧。”
“啊——”小孩发出哀嚎声,“哥我为什么要学这个,明明他们都不用!”
“我们已经过了学数学的年纪了,大脑已经退化了,”混混们老神在在,“院子里有你和哥两个文化人就够了,我们愿意做一辈子无知的文盲。”
“靠!”小孩不死心地算到最后,一看答案,真的错了,骂骂咧咧扔下本子去开门,“你今儿词说完没?说完就滚!”
“大佬!出事了!”研究员一看他开门,居然喊出了从来没有听过的一句台词。
小孩这才看见,研究员身后站着的是他只见过一次的老人。
青山姐说这人好像是乔家祖传的管家……
他奇怪地皱了皱眉:“什么事?”
老人上前一步,言辞恳切:“少爷病危了。”
“啊?”小孩愣了一下,“那和我有啥关系啊,又不是我打的……”
“你去看他最后一眼吧!”研究员在旁边疯狂使眼色,“先生知道你不愿意舍弃养大你的养兄,所以只希望死前能见你最后一面。”
“不是……”小孩无语极了,“要我说多少遍啊我不是你们家孩子,我有自己父母,你们找我和路边随便拽个小孩去让他见有什么区别?”
一段闪回不见,他的身高已经抽条不少,快要赶上院子里的混混们了。
紫街内条件不好,混混们在发育期营养摄取不足,长得都不算是很高,小孩则不一样,他抽了条似的长,还没成年身高就已经直逼一米八,站在那里光看一个背影已经不像是孩子了。
随着长大,他的长相也逐渐脱离稚气,基因的力量逐渐清晰起来。
戴权好几次来的时候都直呼我靠太像了,你和当初那新人孕妇一看就是母子俩。
孕妇没有留下照片,只有戴权知道她长什么样,谁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看小孩久了,自动在心里带上了滤镜。反正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小孩有时候也会看着镜子试图通过自己的脸复原一下亲生母亲的容貌。
路过的混混无语:“好了,可以了,不要学你六哥的自恋了,天天照镜子。”
小孩心里那点不知从而来的怅然一下子就没了。
他打心里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眼前小时候被他称之为“哥哥姐姐”的弹幕就是他和他没有血缘的亲人们不是同一类人的证据。
但又无所谓。
他们无所谓自己的特殊,甚至在他明白这一切代表的是什么时就已经接受了他,于是小孩也不会自怨自艾于这些没有意义的内容。
乔家的家主,那个眼高于顶就连紫街的一片土地都不想亲自用鞋底去接触的中年人快死了。
为了满足他的最后一个愿望,乔家每天都来人。
那个研究员暗示了无数次,只要他肯去,就算以后不愿意回到乔家,这个快死了的家主也可以给他们所有人安排好暴力之都的身份,让他们离开紫街。
“不去,”小孩还是那句话,“我们走了,前街的居民怎么办呢?”
他们的辖区内已经七八年没有出过事了,帮派急流勇退,在名声最大的时候不再向外扩展。停止扩展后的一年多,前街就成为了紫街内居民最多的区域。
这个多数家庭依附于“打架搭子”组成的紫街,居然也有多出来了不少真正家庭的时候。
他们走了,这些人怎么办?
让他们再回到之前那种每晚都提心吊胆,随时都可以死亡的时候去吗?
听完小孩的话,青山姐过来笑嘻嘻摸了一下他的头:“真是没白养。”
“那是,不看谁养大的,”六哥骄傲地挺起胸,接触到自己两个哥的视线瞬间急转弯,“是哥和大哥!”
青山姐:“嘁——”
乔家的人一连来了半个多月。
最后一天,那个和家主一样眼高于顶的老人跪到了大家面前。
小孩像是触电了一样一个激灵跳了起来。
老人第一次在这一群他从来都看不起的紫街人面前低下了头,他说如果再不去的话,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少爷就要死了。
小孩是他们从小养大的,乔家现在在医院的家主也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将心比心,他不再奢求更多,只希望小孩能够满足一个将死之人最后的愿望,只去看一眼就够了,给他一个虚假的承诺让他安心的走。
头一次,混混们有点犹豫。
大概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一天的乔家人们纷纷低下了他们自以为高贵的头颅,在老人的恳求声中,小孩犹犹豫豫地同意了。
“但是,”他补充道,“我真不会离开紫街的,我只是去帮你们撒个谎让他安安心心走,你们同意之后立字据。”
“要出事了,”管红雁坐在墙上,看着院子里乌泱泱的人头,语言辛辣道,“我最了解这些家族,他们就算立了字据,想要撕毁也是分分钟的事。”
“不一定……”袁山鸣皱着眉看了看那个老人拿出来的东西,语气有点犹疑,“这个东西……是外面一些特殊副本会产出的,这种合同不具有法律效益,是直接建立在个人生命上的,一旦签下就不能毁约。”
乔家人好像是真的放弃了认回小孩。
瘦高男人出来看见合同挑了挑眉,没对小孩的说什么别的,只是示意老关把这东西收好,说这个合同很重要。
次日小孩跟着乔家派来的车走了。
触发者们本来以为他们会跟着小孩一起去到那个医院里,结果没想到面前场景一闪,就到了夜晚。
混混们好奇地围住他问那家主是不是快死了,小孩诚恳地点头,不自在地拆掉脖子上乔家人送来的西装领带,长出一口气:“看着好像活不久了,一堆管子插在身上,那个老头……爷爷,说是为了见我最后一面才一直吊着命的……”
混混们唏嘘地散开。
“外面的医院什么样子啊?”青山姐好奇道。
“嗯……墙很白,地上都是铺的地毯,空气里有很凉的味道,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很新,很贵,很干净,”小孩想了想,补了一句,“不过我还是喜欢紫街。”
但他似乎在看见了外面的世界后,以一种全新的视角看向了他生活了十几年的街道。
白烬述他们看见他好几次离开紫街,若有所思地看向远处的城市。
后来不知道怎么做到的,奇迹般地,那个乔家家主居然撑过了这一次活了下来,艰难地保住了一条命。
为了把谎言继续下去,乔家人不得不再次来求他们。
这一次,他们给出了更多的筹码,他们愿意为帮派提供城市护卫队使用的武器,暴力之都的名门望族是支持城市护卫队行动的最大金主,他们给什么就是一句话的事。
有了这些东西,他们晚上再也不用让家家户户闭紧门窗,紫街的夜晚也可以有灯堂堂正正的亮起,有门大大方方的打开。
小孩开始频繁的出现于医院中。
他为了变得更像是“乔家的继承人”,不得不学着那些人眼高于顶的做派,走路的时候把背挺的挺拔又板正。
有几个瞬间,白烬述隐约感觉他已经不像是那个在紫街长大了小孩了。
他学东西学的太快了,曾经会难住他的数学题已经不会让他哀嚎了,他好像在暴力之都的两个极端中不断拉扯,时而是前街的小孩,时而是乔家的继承人。
青山姐有一次偶尔提及,说她去外面的时候好像看见小孩了,她叫了一声但是小孩没有理他,在保镖的伞下坐进了很长的黑色轿车中。
当天晚上小孩听完之后愣了一下,挠挠头:“啊?我没注意到,对不起青山姐。”
“没事儿,”青山姐一边翘着二郎腿剥橘子一边给他嘴里塞了一瓣,“甜不?”
“酸的,姐。”小孩诚恳。
“嘶……我白天还吃着不酸呢,”青山姐捏了捏拳头,“不会又是我弟那犊子干的吧?早知道当初在垃圾堆捡小孩的时候就应该捡他旁边那个!”
就像紫街里的无数孩子一样,青山姐的弟弟是她从垃圾堆里捡回去的,当初有三个小孩,只有他最安静,没想到长大后最皮。
“姐,我先去睡了,好困。”小孩甩甩头。
“去吧去吧,”青山姐推了推他的肩膀,继续剥橘子,“现在晚上不用出去看门窗了,睡着了也不用爬起来。”
大家默契地坐在院墙边缘,自上而下地看着墙里正在发生的一切。
小孩参加紫街内打架的次数直线降低,但偶尔有些时候还是会像以前一样和混混们提着紫街内最常见的钢管出门。
有一次六哥发现他打架的手法变了,随口提及的时候,小孩有点支吾地说:“是乔家那边教的,那边那个家主看不上紫街的混混手法,专门请了个老师来教我,我觉得其他学了都没什么用,但学打架很有用,就听话去了。”
“哦哦哦那很好啊,”六哥拍拍他的肩,“等你学会了回来教我们呗,到时候我们也看看这些有钱人是怎么打架的!”
小孩脸上带出一丝笑意:“好,到时候我教你们!”
但从这之后,他更频繁的不出现了。
乔家似乎因为家主的缠.绵病榻出现了很大的危机,有人把主意打到了下一任继承人身上,连续好几天他遭到了十分严重的针对性袭击,为了不暴露他的真实身份,也为了保护紫街的大家,他不得不在外面留宿了很长一段时间。
在这一段时间中,那个他曾经救了的研究员给他出了很多招,屡次把紫街的大家从暴露的边缘拉回来,成为了他在乔家中最信任的人之一。
这次回来之后,小孩更不像是紫街人了。
他像是个误入紫街的小少爷,穿着板正的西装,下意识挺着背,眼高于顶地微微抬起下巴,用下眼睑看人。
他用昂贵的皮鞋踩过紫街混杂着血水和脏污的街道,跨过已经腐朽了包浆了的门槛,走进这个陈旧的小院。
“你是……”有混混奇怪的抬眼,愣了一下,“小孩?那什么对你的刺杀解决了?”
“嗯……嗯?”小孩一个激灵,忽然反应了过来一样,“对,解决了。”
“哦那就行,”混混顺手丢了个枣进嘴里,“刚才我都没敢认。”
“我这几天一直要装那个少爷,”小孩像是骤然被解除了什么封印似的,肩膀一下子塌了下来,又变成了那个前街的小孩,“装的累死了。”
“是啊……”混混同感,“我看他们那群人整天抬着头走路就累,他们脖子不累吗?”
“累啊,哥,”小孩呲牙咧嘴,“快快快给我按按!”
混混乐了。
“你换身衣服再来吧,”他挥挥手,“你穿的这一身感觉比咱整个院子都贵,我可不敢下手。”
小孩飞也似的蹿回了房间。
等他再穿着紫街人的衣服出来,他就又是紫街的小孩了。
“像两个人一样。”管红雁在墙上低声开口。
确实。
刚才在混混开口前后,小孩简直判若两人。
他不断在暴力之都的两个极端之间游走,这相差过大的两端将还未成熟的小孩撕裂成了两个部分,他现在看起来已经不能游刃有余了,以后要怎么办?
等到乔家不再需要这样一个“少爷”了,他还能回到紫街中吗?
或者说,他那时候,还能从乔家的世界中走出来,待在紫街中度过一生吗?
或许之前是可以的。
如果他从来没有见过世界的另一面的话。
混混们满嘴脏话聊天的时候,他会下意识皱起眉。
在紫街打架,生锈的铁管落下,肉泥混杂着鲜血飞溅到脸上的时候,他会下意识别开头。
清晨血水夹杂着油污和泔水流满紫街的街道,他看了看自己脚上紫街常见的鞋,还是选择了换一条昨夜没有发生过打斗的道路。
甚至于有一次,他提着一袋坏掉的水果准备扔了,被旁边的青山姐看见匆匆叫住:“哎,怎么扔了。”
“坏了啊。”小孩脸色茫然。
“没啊,”青山姐提起他手里的袋子挑挑拣拣,“还有几个能吃呢,别浪费啊。”
“再买……”不就好了。
小孩的话忽然顿住了。
这里是紫街。
这里是吃饱饭都成问题的地方。
青山姐没有注意他的话,从袋子里面挑完没有坏的,拍了拍他的肩:“剩下别扔啊,你放前街,点点和圆圆会去吃。”
点点和圆圆是前街人养的土狗。
而在乔家的世界里,他们家养的黑背油光水滑,据说只吃评级为多少以上的鲜骨肉。
小孩恍惚地看了一圈周围。
“大佬!”研究员忽然出现,“大佬我来扔吧!你不知道前几天!你打过了那个老师之后整个乔家都震惊了!他们说你简直是天才,嘿嘿,我就说你很强吧他们还不信!许董那边我估计听了这消息又要疯了,他肯定得得派人来把你掐死在摇篮里,他之前还查紫街来着,可惜他不知道之前派来的那些探子都死了……”
他絮絮叨叨,身上穿着西装,脚上踩着皮鞋,毫不在意地跨过地上的血水,把烂了的水果扔到了垃圾场里。
烂了一半的苹果从垃圾堆顶端滚下来,砸到污水中,溅起一片腥臭的气味。
“我来之前后面还跟了人,看着像是那几个股东的人……”
“你来之前后面跟了人!”小孩猛地回头,“你甩掉了没!”
“甩了甩了肯定甩了,大佬你放心啊,我怎么会害你!”研究员拍拍胸,“我你还不信吗!这么多次他们都没找到紫街,以后也找不到!”
“那就行……”小孩低声喃喃了一句,“你之前说谁在查紫街?”
“许董啊,就上次咱去见的那个!地中海老头!”研究员比比划划,“头顶中间秃了好大一块那个!一看就没憋好屁,因为大佬你出现的太过巧合所以一直怀疑你有问题,咱们可不能让他发现紫街!”
“对,不行……”小孩低声念了一句,“之前让你在外面给我找的房子找好了没?我去那住一段时间,让他先把注意力从紫街移开。”
“找好了找好了,我用了点乔家的人脉,说是大佬你叛逆期到了不想住在别墅被管束,很快就办下来了,嘿嘿,”研究员挠挠头,“你还没去过吧?我带你去!”
“走。”小孩提步就要走。
“哎哎哎大佬!大佬!衣服!换衣服!你别急着走啊!我记得你家里放了几套西装的!”研究员赶紧拉住他,“你不能穿着这身出现在紫街外面!会被认出来这身在紫街的!”
小孩猛地顿住,转换了方向,走向了小院。
穿着西装出来时,他看见瘦高男人坐在院子里。
无端地,在这个熟悉的院子里,他忽然生出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心虚。
“哥,”小孩开口,“我出去住几天。”
“嗯,”瘦高男人手里端着个茶杯,抬眼打量了他一下,微微弯了弯嘴角,“现在肯穿西装了?”
“嗯……嗯。”小孩知道他是在调侃自己第一次在六哥婚礼上穿西装,说穿这个不方便打架的事情。
他现在知道了,穿西装也是可以打架的,乔家这样的大家族自有一套如何在穿着此类服装时优雅地出手的课程,那些有钱人太知道如何姿势文雅地折断人身上的每一块骨头,一滴血都不会流出来。他也曾经在为了替那位缠.绵病榻的家主立威时,穿着这样一身衣服,在众目睽睽之下克制斯文地折断过别人的胳膊。
骨头断裂的脆响混杂着那人的痛呼声响起时,他想起紫街里用钢管砸断别人腿骨时迸到他脸上的血与肉泥。
然后旁边的老管家递上手帕,让他擦了擦什么都没沾到的手,示意身后的研究员赶紧开口立威。
他知道了穿着西装可以打架,正如他现在也知道了瘦高男人手里的茶杯价格不菲。
这好像是瘦高男人身边一直带着的东西,当年在那个灯都不亮,墙也全是泥点的房间里时,这茶杯就出现在缺了一条腿的桌子上。
在他的童年里,这杯子经常出现在瘦高男人身边,而在这时,他才想起来,前几天代表家主去的拍卖会上,那套最后成交价足以买下整个紫街还有冗余的茶具,实际上品相甚至不如他家里的这一套。
他第一次怀疑起了自己的两个养兄的身份。
他哥不像是个紫街人。
一点都不像。
他的一举一动、他的打架章程、他的用词、他的学识、乃至于他的仪态,他像是那些乔家人。
可是暴力之都里面没有姓杭的有钱人。
也没有和他哥长得像的人。
小孩穿着西装离开了这个院子,研究员对院子里的瘦高男人礼貌地挥挥手:“哥,我们走了啊!”
瘦高男人没有回话。
他端起茶杯,氤氲的雾气遮住他的眉眼,姿态板正极了,像是乔家人。
研究员悻悻离开了。
狄塔坐在墙上,神情难辨:“他可能……”
他可能再也回不来紫街了。
见过了外面的浮华,怎么还能回到这样的地方呢。
小孩开始更高频率的离开这里。
在偶尔短暂回来的闪回中,他越来越不像是那个紫街的小孩,他越来越像是一个矜贵的小少爷,他梳了背头,抽条成了一个成年人的模样。
有一天,研究员一下子说漏嘴了,叫他乔别。
这名字是他在外面的名字。
名字是那个一直说要死,但是一直没有死的家主起的。“别”,知道内情的人心知肚明他想让这个孩子与什么“别”。
而似乎就像这个名字一样,小孩的身上那些属于紫街的特质飞快褪.去,他逐渐彻底的,全面的,完完全全的变成了另一个人。
在一个他不在小院里的夜晚,又有人匆匆敲响了小院的门。
六哥开门,发现是其他区域的人来求救,他们那片区域是紫街的边缘,没有帮派,今晚的城市护卫队似乎没有巡逻到这里,不归自己的管的地域出现了死灵,没有帮派愿意帮他们解决,他一扇门一扇门的敲,最终求救到了这里,终于等到了一个愿意开门的人。
瘦高男人皱皱眉,和老关一起跟着这人去了他们的区域。
回忆闪回的很快,触发者们还没来得及看见发生了什么,就看见这两人满手血迹的回来。
瘦高男人的脸色奇差无比,他脸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神色,随着混混们的离开,他一把砸了旁边的杯子:“我要去找戴权证实!”
老关在旁边一激灵,赶紧开口:“你冷静,戴权不在死灵之城啊!”
“哦?”瘦高男人露出一个陌生极了的表情,“没事,我会找到他的。”
为了保全戴权的小命,老关不得不说要和瘦高男人一起去,天一亮,两人就离开了这里。
两个大哥的离开并没有带来什么风波,紫街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直到有一天,乔家的家主死了。
彻彻底底的死了。
小院里面的混混欢呼着庆祝起来,庆祝小孩终于不用再两边跑,可以结束这个小少爷的兼.职。
乔家的家主把位置留给了乔别。
一个足以服众,扛过了无数次刺杀,能力超群,手段狠辣,真正能够担当得起家族的继承人。
也是在这一晚,紫街中忽然失火了。
火光照亮了半边天,但是没人在意,因为紫街有一条街道是永远可以彻夜开着灯敞着门的。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一个闪回,触发者们就目瞪口呆地站在烧成了一片废墟的小院前,老关和瘦高男人回来了,瘦高男人久违的浑身是伤,在老关的搀扶下,他抬眼,看见了站在院门口的小孩和他身边那个人。
他身上穿的衣服已经全部换了,换成了昂贵的西装和精致的行头,两边人远远对峙,虽然小孩身上穿了昂贵的西装,身高已经可以平视紫街里的所有人,可在这两人面前,他似乎还是那个被包裹在一个襁褓里的孩子一样,不自在又心虚。
随即他撑起身子,轻咳几声,努力想要撑起来一点架势。
“乔别,”那个研究员说,“我们只不过是追求更好的生活罢了!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你有什么错?不毁掉那个合同,你永远不能继承乔家!”
但随着合同一起毁掉的呢?
袁山鸣低声喃喃:“疯了吧……”
为了继承乔家,小孩烧了小院。
还有小院里的人。
老关疯了一样扑过去,研究员躲闪不及,他本来就不擅长打架,还没来得及还手,他的眼前一片血红。
老关赤手空拳开了他的瓢。
“你知道吗?”他血红的眼睛看向小孩,“青山怀孕了。”
“他们等着等你回去告诉你。”
小孩的瞳孔微微张了一下。
老关深呼吸一口气,就在他准备对小孩动手的时候,瘦高男人忽然出声拦下了来。
他轻轻咳嗽了几声,看见手心里一点血迹,不动声色地合掌,说你现在不走的话我不能保证你还能离开。
幻境的周围已经虚幻到了不行,一切都在扭曲,只有火烧过后的小院和两边对峙的人看上去异常清晰。
再不戳破这个环境,时间要结束了!
“别感慨了!”小唐大喊出声,“谁他大爷的才是这个幻境的主人啊!他的执念就是这些混混的死对吧!”
“那个谁,杭……我靠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你你你,就是你,你就是不舍得这些兄弟,然后觉得自己养大了一个白眼狼对吧!你是不是想要报复他但是因为乔家不能报复!”
幻境临近结束,所有人都一窝蜂地凑到了瘦高男人身边,试图戳到他遗憾的那个点。
七嘴八舌的,聒噪的冲淡了这里的肃杀气氛。
白烬述皱皱眉,他缓缓走向老关。
“哎,尔泗!”小唐叫了一声,“你去试老关啊?”
白烬述走过去,这里的三个人眼中仍旧没有他,研究员被开了瓢,躺在地上,瞪着一双眼睛,语气断断续续。
他说乔别,你只不过是在追求更好的生活,紫街怎么可能和乔家比,你没有错,换谁来谁都会是这个选择。
“真的吗?”白烬述忽然开口:“你就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小孩猛地抬头,白烬述看见他眼中一点凶光。
“你是谁!”老关忽然叫出声,“你们是谁!”
所有触发者一愣。
他们进入幻境了。
随即,随着被梦魇主人被戳破,下一秒,幻境轰然碎裂。
白烬述猛地坐起来,所有人坐在冰冷的地上,楞在幻境外。
梦魇主人居然是小孩。
他的回忆脆弱又绵长,只能观望,一旦被戳破,就会迅速醒来。
可最后这段剧情简直急转而下,难道有些人只能共患难,但是不可以同富贵吗?
“我靠乔别!我想起来了!”良久,狄塔猛地跳起来,她声音巨大,“我.操!这人是乔家的掌权人啊!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乔家不是住在郊区外面的别墅里面吗!乔别是乔家掌权人,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出身于紫街!
“这是……”白烬述抬眼看向周围,“这是当初那个研究员给他买的房子。”
粉楼全是大平层,这里居住的也是有钱人,只不过没有乔家那么有钱罢了。
门锁咔哒一声,有人走了出来。
“小……乔别!”小唐一下子叫出了声。
“你们是谁?”那人低下头看向他们。
“我们……”大家还在震惊中回不过神来。
楼道内,西装革履的乔别从他们的身边走过,错身下了楼。
刺眼的日光中,小粉楼内传来了家家户户苏醒的声音。
管家们为他们呈上了一天的日程,保姆也开始了今天的工作,打电话调查这次异常情况的命令声不绝于耳。这里的清晨没有抬着死人路过的队伍,没有偷走食物的孩子,没有土狗的犬吠,没有定制武器的混混。
一切都是如此井井有条与祥和。
毕竟在这样一栋有钱人们居住的粉楼中,没有人来自外乡,也没有人出生于紫街那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