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
郦黎飞快说完,像是怕季默没听清似的,还又肯定地重复了一遍:“绝对——没有。”
季默见他神色坚决,眼神也丝毫没有变化,暗暗松了口气,心中的疑虑打消了不少。
但他还有些不放心,“所以陛下对主公,只有兄弟之情?”
“对啊,”郦黎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但很快又理直气壮起来,“怎么,朕觉得这葡萄好吃,想送给你家主公也尝尝,在英侠你看来,这难道不是兄弟情深的表现吗?”
季默很想说,自己又不是因为这件事纠结。
但既然陛下都说了,自己与主公并无私情,那他也自然把那件事藏在了心底。
“是臣的错,”他坦然道,“但陛下若要出宫,需答应臣三件事,这也是主公临行前特意嘱咐过的。”
郦黎:“你说吧。”
他就知道,霍爸爸果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其一,若陛下想要白龙鱼服微服私访,除臣随身护卫外,必须要有一队锦衣卫暗中跟随保护陛下。”
郦黎很痛快地答应了:“没问题,只要别扰民就行。”
“其二,尽量不去人群嘈杂混乱之处。”
“这个,看情况吧,”郦黎犹豫道,但也答应下来,“朕只是出宫随便逛逛,也不是真的想钻进人堆里凑热闹,朕从前就不喜欢人挤人的场面。”
所以节假日很少出门,都是拉着霍琮在家里打游戏。
季默点了点头:“那便好。”
郦黎摆摆手,“最后一条是什么?朕也答应你啦。”
“陛下先别急着答应,”季默说,“最后一条,是万不得已之下,若陛下在宫外遇到危险,请您务必以自身性命为最优先。陛下可能做到?”
“……做到什么?”
“不为其他锦衣卫,以及臣的牺牲停下脚步。”
郦黎沉默许久,说:“朕做不到熟视无睹,但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朕知道轻重。”
大景经不起再一次动乱了,他的性命,不仅关乎着朝堂稳定,也关乎着全天下百姓的安危。
而且,郦黎也不希望霍琮为自己伤心。
说起来,他们过去还曾经讨论过这个问题呢。
郦黎已经忘记话题是怎么开始的了,只记得自己开玩笑地跟霍琮说,咱俩关系这么好,跟拜把子兄弟也没啥两样了,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但霍琮当时挺奇怪的,反而一个劲地问他,如果一定要选一个呢?
“一定要选一个的话,那还是我晚点挂掉吧,”他没怎么在意,随口笑着回答,“我可不想让你为我伤心。”
“再说了,我还得长命百岁等《XXXX》出游戏版号呢,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玩上……”
听着他的抱怨,霍琮笑了笑,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
“好,”他说,“那你一定要长命百
岁。”
“既然陛下都答应了,那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季默的声音把他拽回了现实,“陛下可是现在就要出宫?如果快一些的话,还能赶上用午膳,臣知道城中有一家客舍饭菜做的不错,环境也清幽。”
郦黎一下子兴奋起来:“那敢情好,就去这家了!”
季默颔首道:“陛下先更衣,臣在门外等候。”
他抱着剑靠在廊柱下,望着晴空中的云卷云舒。
路过的沈江视线无意间扫过,脚步一顿,往后退了两步。
他站在季默身旁,眯着眼睛,仰头跟着对方一起望天。
但看了半天,都没发现天上有什么东西。
沈江不得不开口问了:“季大人在看什么?”
“云。”
沈江:?
沈江:“江不太明白,这云有何可看的?”
“没什么可看的,”季默淡淡道,“就像你现在在我面前没话找话一样,有话直说。”
沈江也不尴尬,微微一笑:“季大人果然敏锐,江确实有一事要向大人禀报,若雪先生传来消息,说希望江帮他找到一人。”
“找人?”季默微微皱眉,“谁?”
“一个匈奴人。”
季默的眉头皱的更紧了:“匈奴人?他为何要找此人?”
沈江细细打量着他的神情,释然道:“季大人也不清楚,看来的确如若雪先生所说,他只是受人之托,算是私事相求了。”
他解释道:“上次城门事过,江一直想还这个人情,但又怕此事关系到陛下,所以才想着来找指挥使问问。”
季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此事我会向陛下禀报的,若是陛下不允,锦衣卫不会帮你找人。”
“自然。”
沈江并不奇怪季默会这么说。
即使他不清楚指挥使的过去,也大概能察觉到,他与若雪先生私交应该不错。
在他看来,这件事唯一奇怪的点就在于,区区一件找人的小事,若雪先生为何不直接拜托指挥使,而是找上了自己?
虽然这么说有些厚颜,但随着锦衣卫势力一步步壮大,沈江如今的地位也与日俱增,这份人情的价值,沈江认为若雪先生不会不明白。
除非是,拜托若雪先生的那个人地位不凡,并且与他交情不浅。
沈江脑海里闪过霍琮的名字,但很快就被他自己否决了。
霍大人想找人,还要如此大费周章吗?
直接跟陛下说一声,锦衣卫和禁军全部出动,别说找人了,京城里就算丢只鸡,连着鸡毛都能给找回来。
正当两人陷入无言寂静时,身后突然传来郦黎打趣的声音:“你们两个怎么都在这儿呆站着,罚站呢?”
“陛下。”
季默和沈江立刻起身向他行礼。
等再抬头看到陛下的打扮,两人同时愣住了。
郦黎换了一身浅青色袍子,祥云锦缎毛
领短外套,白鱼龙腰带勾勒出清瘦腰身,腰间以玉琮璎珞点缀,笑容清和,模样出挑又动人。
像是早春河堤旁抽条的新柳,带着股明媚又洒落的精神气。
就连出身三教九流、阅人无数的沈江也不禁在心中暗想,陛下果然生得一副好样貌。
平日穿龙袍只觉得庄重肃穆,如今换上寻常大户人家富贵公子的衣裳,打眼一看,真真是清逸俊秀极了。
“怎么,都看呆了?”
季默和沈江连忙慌张低头,口称不敢。
郦黎看着他俩的眼神,只觉得好笑,“有啥不敢的?朕长这张脸就是为了给人看的。抬起头来吧!你们俩要是今天没啥事,就陪朕一起出宫走走,朕想看看皇宫外的百姓是怎么生活的。”
“……是。”
朋来客舍。
所谓客舍,就是兼顾旅馆和酒楼两种营生的店铺,也是京城南来北往消息最灵通之处。
郦黎走进门时,正好听到一桌人在讨论关于霍琮的事情。
他耳朵动了动,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喊来小二随意点了几道店里的招牌菜,便接着竖起耳朵听他们聊天。
一人问道:“赵兄刚从京城外面回来,知不知道,陛下在城头亲封霍琮为大都督的事情?”
“这消息早就传遍天下了,”他对面那赵姓商人哼笑道,“我前不久正巧行商路过彭城郡,不是我夸张,谁要是敢在那边说一声霍大人的不是,满大街的人都会冲上来,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真的假的?我还听说那霍琮天生神力,使得一手好弓箭,能百步穿杨,于乱军之中一箭把卢弦射.下马来,吓得叛军弃甲而逃……”
赵姓商人道:“传闻大多言过其实,但霍大人,的确是我赵某生平仅见的好官。”
“在他的地界上,上至富甲一方的大商人,下至贩夫走卒,都能安心做生意,不必担心被官吏勒索,所以大家都爱往他那里去。”
他摇头感慨道:“如今这世道,还能有这样的父母官,属实难得啊。”
郦黎听得心花怒放。
等下回去之后,一定要把这些写在信里告诉霍琮,他想。
不愧是他哥们!
“客官,您的茶水。”
小二见郦黎这桌人打扮不凡,以为是城外来的富商,非常殷勤地要为他们上茶,却被一只戴着檀木珠串的修长手背挡住了。
沈江:“不必了,我们自己倒。”
“这……”小二下意识扭头看向郦黎。
这位客官虽然年岁不大,但一看这三人就是以他为主的。
见郦黎没说话,他也识趣地没有再提,只替他们用腰间的抹布擦了擦桌子,陪笑道:“那几位客官若是有什么需要,就叫小的过来,小的这就让厨子给四位上菜。”
郦黎托着下巴,看着沈江倒了三杯茶水,先自己喝了一口,确定没问题后,又把另外两杯推给季默和安竹。
等三人都确定过
一遍后,沈江才恭恭敬敬地倒好最后一杯茶水,起身双手奉给他。
“陛……郦公子,请。”
好夸张啊。
郦黎接过茶杯,在心里感叹一声。
沈江的动作也吸引了旁边那桌商人的注意。
那赵姓商人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扫视了一番郦黎,重重哼一声,随即面露不屑地收回了视线。
也不知道是哪家娇生惯养的少爷。
这皮肤白的,跟个姑娘似的。
这人的眼神过于赤.裸,除了郦黎外,他身边其余三人的面色同时阴沉下来。
奈何陛下没发话,还一脸状况之外的表情,三人只得暂且按捺住冲动,但都狠狠在心中记了那赵姓商人一笔。
“不管他,”那人的同伴也瞥了郦黎一眼,引得季默周身杀气涌动,他哆嗦了一下收回了视线,“赵兄,来,咱们喝酒!”
他乐观道:“严弥罗登都已伏诛,当今陛下又是上天眷顾之人,等陛下亲政后,大景定能风调雨顺,届时你我的日子,也会好过不少。”
“哼,可算了吧。”
“不管怎么说,总比现在强吧?今年又是战乱又是疫情,京城的房价都涨到天上去了,柴米油盐的价格更是飞涨,这要是年景再差下去,普通人哪里有活路啊。”
赵姓商人叹道:“是啊,可京城之外,老百姓早就没活路了。南方水灾,北边白灾,还有各地的旱情疫情,这也算是被老天爷眷顾的下场吗?”
安竹忍无可忍了,想要起身:“公子,让奴婢教训教训这几个狂妄小人吧,竟然敢妄议圣人……”
郦黎一把按住他:“嘘,安静点儿,我还没听完呢。”
安竹只好闭上嘴巴不说话了。
那赵姓商人还在滔滔不绝:“这几年路上到处是死人,流民更是遍地都是,可这帮住在京城里的世家公子,还在天天搞什么曲水流觞,风雅集会……你可知道,通王为什么要反?”
那人惊讶道:“为何?不是因为野心甚大,也想当一回监国吗?”
“这只是原因之一,”赵姓商人嗤笑道,目露愤恨之色,“先帝刚走时,通王对朝廷还算忠心,结果傅家三番两次派人去索要钱财,不给就不让凉州商人来京通商,还威胁说要撤藩。”
那人倒吸一口凉气:“这……这可是藩王啊!”
“傅家祖上出了三任丞相,藩王又如何?”
赵姓商人抿了一口酒,哼笑一声,搓了搓手指:“傅家还算好的,你初来乍到京城,不知道深浅,要想在这皇城根下做生意,给朝廷交足赋税倒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这位兄台。”
郦黎放下筷子,起身走到他面前,打断了赵姓商人说到一半的话。
他身后三人还以为陛下终于忍不下去了,立刻齐刷刷站起来。
正准备动手,却见郦黎笑容灿烂,拱手对那狂徒说道:“在下郦天明,初来京城行商,方才
听兄台所言,感慨良多。不知兄台可有相关门路引荐?若是事成,小弟定投桃报李,感激不尽。”
听到“小弟”二字,安竹差点当场晕厥过去。
季默和沈江的承受能力比他稍强一些,但前者按着剑面若寒霜,后者的身形也微不可查地晃了晃。
赵姓商人莫名打了个寒颤,他拧眉盯着郦黎,怎么看怎么觉得对方不像是个会做生意的。
“你是卖什么的?”他直截了当地问道。
郦黎面不改色:“青霉素。”
“青……这是何物?”
“一种神药,”郦黎还悄悄凑近了些,附耳对他说,“不瞒赵兄,在下有点门路,这神药其实出自相国府,是严弥亲用的,能治疗伤口脓化和肺痨等百来种疾病,而且有奇效!”
——作为试药对象,怎么就不算亲用了呢?
那赵姓商人嗖地站起身,失声道:“此话当真!?”
“这如何能作假?”郦黎直起身笑道,“方子现在在我手里,若是赵大哥有兴趣,改天……不,咱们今天就可以找家医馆,一试便知。”
他说着,朝安竹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对方回宫中取药去。
但平日十分机灵的安竹,却一心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
怎么就从赵兄变成赵大哥了!哪里来的大哥!
赵姓商人听不到安竹崩溃的心声,因为此时他心中也掀起了惊涛骇浪。
在郦黎说完那番话后,短短几秒钟,他面色变幻交加,最后定格在肃穆端重伤,推开椅子站起身,冲郦黎重重一抱拳:
“在下赵应,河内林州人,来京行商十余年,也算走南闯北,不料今日却以貌取人,还冒犯了小友,失敬!赵某自罚一杯。”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当着郦黎的面一饮而尽,喝完还痛快地抹了下嘴巴,把杯底亮了出来。
郦黎就喜欢这种直来直去的爽快人。
“赵大哥这是哪里的话,”他高兴道,“既然这样,小弟也陪一杯——”
“不行!”“公子不可!”
季默和沈江异口同声地阻止了他拿酒杯的动作,把郦黎和赵应都吓了一跳。
“公子,您不胜酒力,”沈江劝说道,“家里都说了,让您在外不要与陌生人随便共饮。”
“正是,”季默冷声道,眼神不善地瞥了赵应一眼,“实在不行,我也可以替您和这位赵……大哥喝一杯。”
赵应:“……那就不用了。”
他瞧季默这三人也不太顺眼,觉得这几个随从有些过于大惊小怪了,不过看郦黎这副涉世未深的模样,倒也觉得正常。
“小友似乎家里管束颇严啊。”
郦黎煞是认同地点点头:“对,我家里是兄长当家,从小习惯了对我照应看管,到大了也依旧如此。”
“不知小友是哪里人?”出于好奇,赵应多问了一句。
郦黎本想说是京城人,但话到嘴边,又改了口。
“徐州沛县人,”他笑着说,“赵大哥先前说的那位父母官,霍琮霍州牧,正是在下的远房表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