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凉的海面随着咸腥的风摇晃,翻起黑色鱼鳞般的浪花,无云的夜空中高悬着一轮明月,衬得其余的星星点点都显得黯淡无光。
深红色的血泊已经凝结成黑色,冷色的月光洒在甲板上,而那些倒伏在甲板上空荡荡的盔甲、纱衣,就越发让人心生寒意了。
更为诡异的是,一个青衣长发的男子端坐在旁边,专心致志地弹着一张古琴。
琴声疏阔辽朗,颇有古意,而桅杆上那一串人头被风吹动,青铜铃应声而响,与琴声相和,竟没有丝毫突兀。
宋盏看着那青衣背影,心里知道就是他了,于是无声地抽出手中的长剑。
那是一把看上去颇为黯淡的剑,在月光下看得到上面的无数划痕和小缺口,与花自摇精致名贵的软剑相比简直就是粗制滥造,唯独剑铭“藏拙”二字不曾黯淡,反而铁划银勾,剑铭低调自谦,可笔意却是一派洒脱狷狂。
花自摇也拔出腰间的软剑,不同于宋盏的坚决,她其实是赶鸭子上架。身为烟霞派的掌门大弟子,此番若是叫江湖上的人知道了,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女孩都敢对魔教拔剑相向,而自己却蜷缩在一个潮湿阴暗的小船舱里苟延残喘,恐怕再难在江湖有方寸立足之地。
琴声倏然停了。
青衣男子站起来,转过身道:“姑娘家家的,舞刀弄枪的可不好。”
他脸上戴着半张银色面具,只露出下半张脸,仍能看出其长相清逸俊朗,眼神虽是森寒逼人,唇角却克制地微微翘起,像是天生如此。
到这时候了,宋盏还转过脸对花自摇轻声说道:“这人的嘴长得实在是亲切。”
花自摇抿嘴不言,她实在是紧张,连骂宋盏三心二意的想法都没了。
“你说什么?”那青衣男子仿佛是听到了宋盏所言,也并不恼,“我今夜不想杀人,有什么话可以走上前来说,小丫头片子,躲在角落里像两个长舌妇一般有什么意思。”
两人心知若是他想动手,躲也躲不过的,便走了出来。
花自摇虽然手中拎着剑,仍是抱拳行礼道:“前辈有礼了。”
宋盏斜睨了花自摇一眼,心说这花姑娘倒是奇怪,对着魔头叫“前辈”,岂不违心。她没学花自摇,单刀直入地说道:“在下姓宋名盏,敢问阁下大名?”
“你这丫头……有趣有趣。”青衣男子点头笑道,“我姓顾,名何愁。”
宋盏盯着他面具上那些尖齿獠牙的鬼怪浮雕,不知为何,感觉似曾相识,一时却想不起来,愣了神。
“东愁君?”花自摇惊叫出声。
“我这人做事向来随心所欲。”顾何愁自顾自地说道,“你们俩我放了,但是白天抓的那个男的,我却不能由着你们带走。”
宋盏缓缓开口道:“怎么才能放他?”
“你们俩一起上,杀了我,自然就放了他。”顾何愁笑了,却如同地狱里的恶鬼,透着股嗜血的冷意。
花自摇也顾不得什么“前辈”了,急急地反对道:“你曾一夜屠尽碧拢山庄连同庄主在内的三百七十四口人,却要我们两个加起来都没你大的姑娘跟你比武?这也太……”
话未说完,宋盏已然举起右手的长剑,在空中缓缓地画了个弧,剑尖直指顾何愁的面具脸。
顾何愁右手不知何时也多了一柄长剑,冲宋盏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只管过来。
宋盏常常看书上写到“杀意”,她暗自想像过无数遍,杀意合该是冷的,但她修习的是长生诀,初初修炼之时彻夜难眠,眉头发根都结了一层白霜,实难想象世上还有比那更冷的东西。所以后来她认为杀意应当是凌冽的,像剑风一般锋锐难挡才对。
她皱了皱鼻子,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杀意是一种味道,是腥臭的锈气。
宋盏如同一道黄色的闪电一般闪身上前,如同在那方小院里千万次的练习一样,稳稳地将剑递到了对方颈边。
顾何愁轻松地侧身让过,剑身离他的面具不到一寸,已是擦肩而过,毫不手软地将手中长剑刺向宋盏后背。
宋盏练这悲风剑法已有六年,这剑法没有华丽的花架子,每一招都是以命搏命的险招,对身法步法的要求也就更加严苛,是以在冷清灯的鞭策之下,她的身法在同辈人中可算是翘楚了。
她扭身挡开那用心险恶的一刺,所幸顾何愁兴许是轻敌,没用多大的力气,便也接下了这招。饶是这样惊心,宋盏也不退半步,借力一个后仰从顾何愁的剑下滑过,脸被顾何愁白色的袖子拂过,闻到一阵冷香,这香味,竟像极了娘亲身上的味道。
只是片刻的分神,想那顾何愁何等人也,已然察觉到了宋盏的异样,反手一掌拍在宋盏胸口,已是用了七分功力。
江湖人人知道,七绝塔中有四煞三绝,而这顾何愁,便是“四煞”中修为最高的一个。顾何愁此人,不同于其他几个魔头般出身或贫或贱,恰恰相反,他出身东海碧落岛,他的父亲顾倚楼更是当年武林公认的天下第一人,因他不止是剑法第一,更是风流第一,逍遥第一。无数名门正派都想与碧落岛联姻,不仅仅为了拉拢到这位天下第一人,更是为了得到碧落岛上的诸多武学奇本残章。
但是十六年前,顾倚楼却神秘消失了。大大小小的门派听闻此消息,纷纷围攻碧落岛,人人都企图分半杯羹,这世外桃源就此落得个满地狼藉,连顾倚楼的木楼都被烧了个一干二净。而顾何愁就是那时,投奔七绝塔,成了现在的东愁君。
他并没有继承顾倚楼在剑术上的造诣,而是去练了魔教邪功,一双化血夺魄掌出神入化,行事诡谲随心,平生最讨厌别人提起“碧落”二字,见到谁或者哪个门派用了这两个字,更是会痛下杀手,花自摇之前提起的碧拢山庄,便是死在这个原因上。
宋盏只来得及将藏拙剑横在胸口挡住了顾何愁的这一掌,有了些许缓冲,但五脏六腑也被他打的移了位似的,宋盏痛的五官皱成了一团,眼泪根本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落下来。
她本不是爱哭的人,这会儿掉眼泪完全是本能反应,身体上的剧痛让她脑袋都空了,无法去分心控制其他。
正在此时,一个纤细的身影扑了上来接住摇摇欲倒的宋盏,却被宋盏一把推开。此人正是花自摇。
花自摇有点懵,她当然知道宋盏为什么把她推开。人家在前面搏命,自己站在旁边看戏,现在又跑过来卖乖,宋盏难道是傻子吗?
她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解释的话来,说不出自己不是看戏,是真的害怕,说不出自己不是卖乖,而是担心。
宋盏以剑拄地,勉强维持站姿,呛嗽了半天吐出一口黑血,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位东愁君。
宋盏断断续续地说道:“花……咳咳……姑娘,不必……管我,快跑……咳咳……”
“……我不走。”花自摇沉默半晌,提起剑道,“你既让我走,我便是死也不肯走的了。”
那抹窈窕的荷绿色身影欺身上前,挡在宋盏与顾何愁之间,她挽起剑来不似平素那副娇美形象,一条软剑矫若游龙。
顾何愁这会儿却仿佛没了心思,他左右腾挪着避开花自摇的攻势,眼睛始终没离开过强自站在那里的宋盏,和她手中那把朴实无华的古剑。
宋盏不愿猜测顾何愁会与娘亲有什么联系,只是那股冷香实在是太巧了,害的自己白白挨了这一掌,还好不仅拿藏拙剑挡了,而且胸口还有一方星盘护住了心脉,否则此刻自己已然是一滩血水了。
她看着花自摇与顾何愁缠斗,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救人本是她一意孤行,却拖了花自摇下水,想要上前帮忙,可眼下头晕眼花,站着已是极限了。
“刺他厥命穴!”花自摇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勉强分辨出来是那拖油瓶段良宵的声音,心里气急,破口骂道:“你吵死了!给我闭嘴!”
习武之人打架并不全靠本能,剑法穴道等都是熟记于心的,至于这临场发挥嘛,各人资质不同,自然不尽相似了。见招拆招是没有标准答案的,有人激进些,招式多是以攻为守,有人灵动些,招式便迂回刁钻……是以段良宵这声指点,且不论对错,已经是十足外行了。
“气海俞穴!”段良宵不知身在何处,他置若罔闻地又喊了一声。
花自摇却并没有再反驳了,因为她逐渐意识到,段良宵好像不是胡乱喊的。
顾何愁冷哼一声道:“门外汉教三脚猫,真新鲜。”
有了段良宵指点,花自摇在顾何愁手下越发如鱼得水起来,烟霞一派以软剑身法闻名天下,硬碰硬地打,花自摇连顾何愁半招都接不下来,但是如现在这样满场乱窜,时不时反打一两招,还是可以办到的。
顾何愁当下心绪不宁,如此你追我赶了一炷香,彻底失去了耐心,甩出手中长剑,插在东南角的甲板上,那聒噪不休了半炷香的人总算闭上了嘴。
宋盏心里更加焦急了,她领略了顾何愁的掌法,知晓他若是不用剑了,才是动了杀心。
正是越急越错,花自摇不知段良宵是死是活,脚下错踏一步,已被顾何愁堵住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