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谁会闲着没事儿干,在宋家花园刨了这么大一个坑?
宋盏灰头土脸地站在土坑里,手上抱着一盆刚刚顺来的花,也不知道是不是报应。
她正想爬上去,外面就传来了说话声,像是几个顽皮的孩子。
一个高兴地说:“八爷,抓到了抓到了!”
另一个接着拍马屁说:“八爷,您真是料事如神,果然抓到了!”宋盏回想了一番这坑的位置,出入花园必经之地,不栽进来人也是奇了。
又有人抢着说:“要不是八爷指点我们在上面铺草盖土洒石子儿,哪有傻子掉进去呢?还是爷聪明!”
宋盏想把他们说的“八爷”拉进来填土。
“李德庸,去看看,掉进去个什么玩意儿?”
这把声音听着像个病秧子,慵懒无力,唯独那句“什么玩意儿”用这语气说出来,恰如其分的气人。
一个唇红齿白的半大孩子从土坑旁边探出头来,正好对上宋盏恶狠狠的眼神,吓得往后缩,大声喊道:“是……一位姑娘!”
没等他主子下令,宋盏已经自己爬上来了,顺着那小厮求救的目光就看到了罪魁祸首。
果然是刚刚那一群纨绔子弟中的一位,身后跟着的两个臊眉耷眼的孩子,可不是正是何氏生的一对双胞兄弟,宋棠与宋棣。
宋盏把花放到一旁,冷冷地看着那位瘦弱的八爷,大热的天还穿的密不透风,可见果然是身体不好。
他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苍白的脸上挂着诡异的潮红,笑起来声音更是难听得像一只公鸭,走近来盯着宋盏开怀道:“宋棠,看这打扮,是你家丫鬟吗?”
尽管还没到注意穿衣打扮的年纪,宋盏也能体会到他这句话中的羞辱。她低头看看自己,衣袖、裙角、鞋尖都沾满了泥巴,衣裳原本的颜色都看不出来了,始作俑者就站在面前,没心没肺地笑得像个扁毛畜生。
宋棠也不认识宋盏,便顺着说道:“应该是的,没见过什么世面,让八……爷见笑了。”
宋盏听这么久的墙角,好歹也学会了一点人情世故,想想这病秧子能让何氏的一对宝贝儿子作陪,还在宋府就地挖一个这么大的坑都没人管,只为害人取乐,兴许来头不小。
寡不敌众是宋盏之前在姨娘们那里学到的道理,况且她也不想欺负一个病秧子。
于是她将错就错,学着丫鬟们的样子,草草地福了福,算是见礼了,抓起花盆转身便要走。
“哎,谁让你走了?”李德庸替主子叫住了这个不知礼仪为何物的丫头。
宋盏转过身来,强按下心中的不耐烦,状似温顺道:“我不知道有贵人在此,实在是对不住,打搅你们的雅兴了。”
她说到“雅兴”时,目光若有似无地瞟了两眼这个硕大无比的土坑,自己都有点佩服自己。
病秧子忽略了宋盏话中的讽刺,懒洋洋地说道:“也罢,虽然你模样差点,但既然这么幸运,掉进这个坑,今天就是我的奴才了,跪下谢恩吧。”
宋盏抬起头来,不可思议地瞪着这位趾高气昂的八爷,宋棠和宋棣一对倒霉孩子还站在他后面,一副为虎作伥的德行,霎时间手中的花盆底被她捏的稀烂。
什么叫“模样差点儿?”
需不需要我把你扔进去沾沾喜气?
跪下?给你上香都不可能!
她脑子里这么想的,但冷清灯一向教育她:“少跟那些读书人、娘儿们一样,俩人面对面地站着,为了芝麻大点事儿唾沫横飞地吵,嘴皮子都磨烂了也没见谁动手,好生无趣。我们习武之人,酒桌上一个眼神不对劲,提起刀来就是砍,生死只在毫厘之间,打输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等你说完一圈车轱辘话,坟头草都几丈高了。”
所以宋盏果断地决定,要把手里的花盆怼他头上。
她凶神恶煞地正要往前走,那病秧子身后却突然绕出来一个少年,言笑晏晏地说:“八弟,你这个坑挖得可真是好,待会宋先生来了,正好掉坑里,咱们就都能打道回府了。咱们几个中,还是数你最心疼兄弟们。”
宋盏脚步顿了顿,目光顺着声儿移过去,只见那人身着月白长袍,树叶间透下来的光斑洒在他身上,现出衣服上绣着的暗金龙纹。
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下巴微翘,说的是挖苦的话,配上这张脸,倒像出自真心一样。
宋盏看着他吊儿郎当的样子,突然觉得话本里说的“登徒子”有了一个非常具体的形象。
病秧子顿时像听到什么克星一样,脸上病态的笑容霎时间都没了,烦躁地嘀咕道:“他那把老骨头掉进去刚好,再也用不着说教我……”
他嘴上这么说,还是吩咐手下人赶紧填坑,紧接着又似不愿与那月白袍子的少年多说半句话,转身匆匆地走了。
宋盏心想,宋台铭官威挺大。
那少年也不再言语,看了一眼宋盏,正巧宋盏也在看他,俩人猝不及防地对视了。
宋盏还没来得及挪开视线,便收到了一个灿烂的笑容。那人笑起来是十足的顽劣浪荡形象,偏他生的比旁人好看太多,即便有些许轻浮张狂,一般人对他的容忍度也是很高。
他冲宋盏眨了眨眼,随后转身便走了。
宋盏抱着破破烂烂的花盆站在原地,第一次感觉心跳的比往常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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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兰苑,宋盏在门口碰到一位熟人。
那是一位女子,一身绿衫水袖,腰若细柳,虽是相貌平平,笑起来却是春风拂面,说不出的舒心。
“杨姨?您怎么来了?”宋盏连忙乖巧地作了个揖。
她是认识这位杨姨的,她叫杨寻枝,是宋台铭的侧室。说来奇怪,娘亲与宋夫人以及几位姨娘说半句话都嫌多,跟这位杨姨却相处得很好,“很好”对于娘亲来说,也就是能好端端地坐着喝喝茶而已。
杨姨笑着拿出一方锦帕,为宋盏擦干净脸上的脏东西,嗔怪道:“你这孩子一年一个样儿,我若是再不来都认不出了!”
宋盏小时候瘦,看上去只让人觉得发育不良,但自从她开始修习长生诀后,气色好了很多,而且饭量也比以前大了,于是一点点儿显出来美人的模样。
“那怎么我刚回来,您就要走了?”宋盏拉着杨姨的手撒娇道。
杨寻枝愣了愣,转头望望院子里斜靠在躺椅上看书的冷清灯,心里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矮身抱着宋盏低声嘱咐道:“好孩子,杨姨以后不能再来了,你以后要好好的孝顺娘亲,不要惹她生气。”
宋盏听着杨寻枝说这样的话,心里有些难受,正要问“为什么”的时候,院子里传来冷清灯的声音:“宋盏,进屋。”
杨寻枝用力地抱了抱宋盏,起身离去。
宋盏呆呆地看着她婉约温柔的背影,莫名有种,真的永生不会再相见的感觉。
她若有所失地走进院子,站在树下发呆,冷清灯忽然道:“宋盏,你是不是有把小锄头?”
宋盏抬头疑惑道:“有的,在柴房……”
冷清灯又道:“你去拿来,在树下挖一挖。”
宋盏心说,今天白天掉进个坑,晚上又得刨个坑,实在与坑有缘。
她一切照做了,挖到一半挖不动了,借着月光一看,竟然是一个黑漆漆的木匣子。
她小心翼翼的抱出来,放到娘亲面前,问道:“娘,这是您的东西吗?”
冷清灯指尖轻弹,石桌上的蜡烛便亮了,她又将腰间的血红色玉佩取下来,丢给宋盏,轻声道:“开箱。”
宋盏仔细观察手中的玉佩,里面的血色像是活物一般,正在缓缓地流动,她凑近木匣上的锁,锁眼与玉佩形状相近,便将两物相合,听得“咔嚓”一声。
“这个箱子又叫困龙匣。若是没有这块玉佩,强行打开,里面的机关便会启动,释放出黄泉水,将匣子里装的东西腐蚀得一干二净。”
宋盏听了,便问道:“那做这个箱子的人到底是想保护里面的东西,还是想毁掉里面的东西呢?”
冷清灯站起身来,目光缥缈地望着木匣道:“这世上的人,大多蜉蝣一生,若是侥幸遇上一两个知己,为了不负所托,自当竭尽全力。至于那些死物,坏便坏了,又有什么紧要的呢?”
宋盏缓缓打开这个精巧的木匣。
一张星盘,一把古朴长剑,仅此而已。
冷清灯轻呵出一口气,仿佛将数十年的郁结都叹出来了,背过身去,低声嘱咐道:“阿盏,娘亲若是有事求你,你答不答应?”
“答应!当然答应!”宋盏想也不想,跳起来忙不迭应道。
“那好,从今日起,我会亲自陪你练剑,至于什么事情,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冷清灯的背影微微颤抖,语气仍然与平常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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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红烛罗帐,屋内熏着暧昧的倦枕腻,屋外仍是一片歌舞升平,充斥着男男女女说笑欢愉的声音,显得这间屋子格外寂静。
一名少妇模样的女子跪在地上,十分恭敬的样子,不敢抬头。
桌边坐着的那位公子模样的人,手执毛笔,正在提写扇面,仿似闲谈道:“今日我碰巧去了趟宋太师府上。”
“依我看,太师府不像你说的那么平静。”他笔下写出一个漂亮的卧勾,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女子,又道,“宋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你若是想保他,那是人之常情。但妄自揣测我的意思,阳奉阴违,又该当何罪?”
女子不由自主地抖了抖,伏在地上,低声道:“主子明鉴,台铭……宋台铭府上连刀枪棍棒都不曾有,何来江湖中人?况且您也知道,宋府祖上都是读书人,除宋台铭曾拜东海碧落岛岛主为师,学过几年五行八卦之术之外,宋府何曾与江湖人打过交道?”
“朝中唯有两人我既网络不来,也除不去。”他笔下一顿,“一位是三朝阁老段堂镜,他根基深厚,又是老七的外公,但是谁还跟黄土埋了半截的人斗呢?我懒得招惹他,这棵百年大树倒的时候,必定砸死一个算一个;另一位就是这位龙渊阁大学士,正一品太师宋台铭。”
“说他亲近老七吧,老七什么时候跟四书五经打过交道?说他支持我?我可是记得那年朝堂上他把我骂得狗血淋头的事儿。”
“难道他真是个两边不靠的迂腐书生?”
“我不信。官场如赌场,左就是左,右就是右,买定离手就是押上了家族前程、甚至几百条人命去赌一个荣华富贵。能像他这样位极人臣的,要么是站对了队,要么就是墙头草,我比较愿意相信宋先生是前者。”
他以扇柄挑起女子下巴,唇角勾起一丝凛冽的杀意,故作疑惑道:“我比较好奇的是,你要隐瞒的是什么?你师父没警告过你吗——千万不要让我开始怀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