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全是火。率先冲击敌营的战士全都变成了哀嚎翻滚的火球,在后面幸存的士兵眼中,满天满眼全是火光。他们惊恐的停步掉头,却和收势不住战友撞到了一起,有人更被生生推进了火堆。
去路已经被大火截断,来路上混乱不堪,人马相践。谷中的士兵纷纷争相朝并不高大的山丘爬去,散乱无章,好似一群被烟火烤晕了的蚂蚁。裴行俭没有半分迟疑,令旗挥处,埋伏已久的人马在坡顶现身,箭矢如雨而下。更有数百个柴草缠成的火球,顺坡而下,带起一溜火墙,整个小谷也登时变成一片火海。
小谷的入口并没有被封锁。裴行俭深谙围三放一的道理,不给他们濒死反击的机会。幸存的敌兵仓皇逃出,漫无目的的逃窜,却见一只近千人的骑兵队突然掩杀出来,如同割麦般砍倒一个个毫无斗志的逃兵。
这便是适才用以诱敌的那队骑兵,他们从营门进去,立刻便从后门冲出,绕着小山兜了个圈子,埋伏在敌军的归路,已经修整了良久。此时蓄势杀出,锐不可当,在原野上驰骋冲杀,竟如狩猎打围一般。
杀戮持续了不到两个时辰,近八千来敌只余下两千降卒,剩下的皆尽战死。顾少卿虽说不是第一次亲临战场,但眼前的惨烈依旧让他面色苍白。到了此时,他算是真正看到了裴行俭的用兵才能,和薛礼虽然风格相同,却足以分庭抗礼。薛礼擅长强攻,他能在乱军中随时收束手下,保持阵形,能以弱势兵力突击强敌,并能得到最大的效果。而裴行俭显然更擅长协同调度、防守设伏,能够最大限度的利用天时地形。
若说两人相同的地方,那便是对敌人的冷酷。这两千降卒虽几乎个个带伤,但不过皮肉之创,不碍行动,真正重伤的早就在裴行俭的授意下变成了尸体。这,便是战争了。欲布天下之道,便一定要先折损天下的子民,奈何、奈何!顾少卿望着冲天的火光,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顾少卿啊,顾少卿,你能耐得到何时……
裴行俭冷眼旁观,晒笑道:“少卿毕竟是书生意气,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又算得了什么?”
“非是我太过天真。”顾少卿一脸凝重,“少卿也知道很多事情不可避免,但仍须心怀警醒。使用非常之手段已是无奈,若是漠而视之,习以为常,甚或反以之为能,则不过一屠夫尔,徒怀宰杀之技罢了,还谈什么济民达天下?”
这番话给尚自兴奋的裴行俭当头一盆冷水。愠怒之色登时在脸上闪现,却是片刻便消散了。他定定的思索了片刻,朝顾少卿深深行了一礼,道:“先生的话,守约记下了。”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先生之言也该让燕王紧记,守约想得,可说不得,更做不得!”
顾少卿讶然道:“此话怎讲?”
“军人便如刀枪,明主得之可安天下,昏君无道便乱九洲。”裴行俭目光沉静,慢慢思索着说道:“不管如何,军人只需做好自己的本份便是,倘若有了诸多想法,便极是危险!少卿,若世上的刀枪都有自己的思想,你说会如何?”
顾少卿凝神一想,不禁打了个冷战,缓缓颔首道:“守约所言有理!因此天下便出了我们这等书生,辅佐君王,以左右刀剑的方向。”
“但是你们却怎么保证你们是对的?”裴行俭目光一闪。
“只要以万民为本,以天下安定为业,便不会错!”顾少卿毫不迟疑。
“但愿如此吧……”
“本是如此!”
顾少卿和裴行俭互望一眼,嘴角均逸出一丝笑,却各有含义。他们身后,殷红的火光猎猎抖动,天地皆赤。
李沐风听外面那人的声音,大吃一惊,自己千算万算,却把此人漏过了!他心头震惊,却不露声色,手中已然撤出那柄亮如秋水的长剑,缓步朝前厅走去。
前厅那百名侍卫均是千里挑一的好手,应变极快。外面才有异动,便有几人抢先冲出。谁知外面早有准备,一轮强弓硬弩,又全被逼了回来,更有一人手臂中箭,鲜血长流。
李沐风来到前厅,见两方人马隔墙对峙,外面忌惮王府侍卫的悍勇,不敢轻易杀入;可里面之人要想冲了出去,却势比登天。
“老四,你怎么也来趟这个浑水?”李沐风啪的推开大门,傲然而立,浑不把那些箭手放在眼中。
李陵见三哥迎门而立,英气勃发,毫无半点惧色。手中长剑如碧波般闪烁不定,突的朝自己遥遥一点,竟令的他不禁后退了几步。
李陵隐于众军士之后,心头稍定,嘻笑道:“三哥不要吓我,小弟可从小便怕你三分的。”
“是么。”李沐风微微一笑,手中精光缭绕,那柄长剑却不知隐于何处了,他双手一摊道:“这便如何?”
“三哥好俊的身手!”李陵见李沐风那出神入化的手法,心中一震,却依旧一副嘻皮笑脸的样子,远远的喊道:“这‘秋水流波’竟是软剑,到今天小弟才算开了眼。”他口中东拉西扯,脚下却慢慢退出了丈许,又拉开了些距离。
李沐风心中暗叹老四确实是个滑头,自己便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也不可能冒着强弓硬弩冲入阵中抓人。眼见他不断的后退,不由得感到好笑,这老四未免小心的过了头。
“四弟,你到底来做什么的?莫非帮着太子抓我归案不成?”
“哪里的话,三哥太小看我了。小弟虽然愚钝,也知那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哼,你若愚钝,天下怕再无聪明之人了罢?”
“呵,三哥又高抬我了。起码比起三哥,我还差的远呢。”
“哦?那才高如我,怎么也会被老四堵在这里?”
李陵面上却无一丝得色,淡然道:“三哥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况且自三哥征讨吐蕃以来,难题接踵而来,事急而不断,换了旁人,谁又应付得过来?即便三哥天纵奇才,也该是百密一疏了。小弟乃是旁观者清,事不关己,便有时间算的清清楚楚,况且……”
李陵突然得意的笑了起来,道:“况且小弟此番作为损人而不利己,自然让三哥难以猜度出来!三哥你说,你有没有想过我来这里拦你?”
李沐风摇头苦笑道:“确实想不到,你根本没有理由。”
“是了!”李陵击掌而笑,似乎大为兴奋,“三哥原来总说我年幼荒唐,现在看来,仍是如此吗?”他直直的看着李沐风,目光颇有渴望。
李沐风觉得实在有些头痛,他怎么看这李陵也是小孩心性,谁也不知他下一刻便要做些什么。可正因如此,偏偏难以防范。他叹了口气,摇头道:“我看你依然没长大……”
李陵一怔,适才的神采立时不见,旋即换上一副淡然的表情道:“说正事,我要三哥随我回长安。”
李沐风瞥了他一眼,道:“还不是抓我归案?”
“自然不是。有我和二哥在,谁敢说你什么?”
“那就是助二哥登基了?老实说,我实在没兴趣。若我回了长安,未必是二哥之福!”
“无妨。”李陵笑咪咪的道:“即便是三哥想当皇帝,那也无妨!回了长安,你们再斗过,小弟或可助三哥一臂之力!”
李沐风自然不信李陵之言,只是冷笑道:“不去。”
李陵笑道:“那便由不得三哥了,莫非我手下这几千人,全是摆设不成?”
李沐风一甩袍袖,转身进了大厅,对李陵不再理睬。
李陵手一摆,按住了手下的动作,道:“他们不动,咱们也不动,终归是他们耗不起!”
两方默然僵持了片刻,李陵突然高声问道:“三哥,我再问最后一次!你去是不去?”
“自然不去。”
这声音中正平和,温厚儒雅,却让李陵大吃一惊!这根本不是燕王的声音,却在自己耳边响起。
遭了!李陵反应极快,他一个翻身踢开坐椅,伸手拔剑,身形却向后跃去,只要回到本队之内,刺客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拿自己无法可想。谁知他刚刚跃起,便觉肩膀上仿佛压了千钧重担,浑身如同冰冻般僵硬,再也无法挪动半步!
他努力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到自己背后站着一名身穿士兵服饰的青年,一只手轻轻搭在自己肩上,英俊的面庞流露着淡淡的嘲弄之色。
“是你!”这个人自己在长安的一所酒家见过的!当时他便觉得此人危险,奈何人家本领实在太高,自己竟查不到此人身份。谁想到,当时的预感成了现实,这果然是一个搅乱棋局的棋子!
“呵呵,是我。”那人微微一笑,周身气势陡然放出,套在外面的军服片片破碎,好似无数彩蝶般向四周飞散。几名自背后绕袭的侍卫化作了滚地葫芦,半天爬不起来。
白衣如雪,无风自舞,此时的他像一只白鹤般沉静。除了一只搭在吴王肩膀上的手臂,仿佛整个世界都和他毫无关联。
李沐风早已走出了大厅,静静的看着这一切,面上丝毫不见欣喜。
李承乾,此时你又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