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天才蒙蒙发亮。扆虹园的佣人们挨次吹熄了悬在门前和巷子里的大红灯笼,守了一夜的警卫也伸着懒腰打着哈欠回房睡觉去了。
昨夜参加同盟会的高干会议,李想心中很是憋屈,一大早便起身至园子里练功,一套普通的长拳打下来出了一身的汗,心里总算舒畅了些许。
孙中山穿着一身英武的军装,带了汪精卫、胡汉民,还有一个李想不认识的陌生中年男人,刚转出前门,早见收功之后正拿着毛巾擦汗的李想,便笑道:“克强说你是心武的师弟,看来所言非虚。你可知你师兄的下落?”
李想一边施礼问好,一边笑道:“我还想问先生您呢,他可是您的保镖。”
“黄花岗之役以后,他灰心失意,离开了同盟会,也离开了我…………”孙中山想起那段同盟会最艰难的岁月,他手下得力干将一个个离他而去,张太炎从组光复会,宋教仁另组中部同盟会,黄兴厌倦举义而醉心刺杀…………脸色浮现一抹蛋疼的忧伤。
李想接过宋缺递过来的大檐帽戴上,小心的把帽檐扶正,随意的问道:“先生这么早是要去那里?”
孙中山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笑着回身指着李想不认识的中年男人道:“这位是黄炎培先生,同盟会员并负责同盟会上海分部,他上海滩政界、学界、商界,各界中均为其骨干。武昌举义之后,各界时时聚会,在上海的几个据点是:教育总会是一处,工巡捐局是一处,望平街时报馆楼上“息楼”是一处,赵凤昌的家“惜阴堂”又是一处。往来的人来自社会各界,经常到这几个地方经行会商。听说状元公张謇来沪的时候,也时时会集在“惜阴堂”里。而在这几处之间奔走联络的正是黄炎培先生!我昨日来沪上,赵凤昌今日来电请我过去,要了解和沟通情况,及时交换看法,并商定一些主要的立场。”
孙中山要去拜会惜阴堂!李想心中不由一动,只是暗暗琢磨。
黄炎培含笑解释道:“赵凤昌阅历丰富,人脉深厚,又熟悉政情,洞悉时事,因而惜阴堂一直是上海地方绅、商、学界聚谈集议的主要据点之一。四十年间,东南之局,有大事,必与老人有关。”
“啐!”李想脖子一拧,想起一句东南流行的俚语,张口便说道,“两湖总督张之洞,一品夫人赵凤昌。”
赵凤昌起家,就是因为做了张之洞的幕府,权倾一时,时人就有这样的讽刺。
胡汉民和赵凤昌关系不错,替他说起好话:“武昌举义,列强对这场突如其来的革命均绷紧了神经,动荡时期的中国又极容易被趁虚而入。一旦情势失控,非但缔造不了共和,酿成第二个“庚子之乱”也不是没有可能。有鉴于此,赵凤昌从上海给两位朝中重臣发出了电报。一封发给了刚刚被任命为邮传部尚书的唐绍仪,在信中,赵凤昌劝唐绍仪“宜缓到任”,如果真的到任了,要特别注意和列强周旋,不要损害中国的利益。在给外务部大臣梁敦彦的另一封电报中,赵凤昌提醒他提防日本的动向。随后的电文中,赵凤昌力劝其反对摄政王为镇压革命向列强借款。在这两封电报中,赵凤昌均期待他们保将来之中国。果然,唐绍仪最终没有接受清廷的任命,而梁敦彦则公开对借款一事表示了反对。两位高官,对一位在野人士的建议,竟然言听计从。除了在朝中的布局,赵凤昌也直接对列强展开了公关。武昌首义的第二天,赵凤昌便委托上海商会董事苏宝森,给外商们带了个话,大意是,现在列强们的当务之急,是保护商人们的利益不受损害,千万不要为清廷提供援助,否则地方必须致靡。外商们将此意见转达给各国公使,在多方考量之下,列强均认民军为交战团体,各国严守中立。自此,革命军不再是外人眼中的“匪寇”而成为了一支获得列强认可的政治势力。赵凤昌没费太大力气,就把外事上的潜在祸患消弭于无形。至于军事上,赵凤昌也有一套办法。清廷急令荫昌及萨镇冰分别率领北洋军和海军镇压起义,赵凤昌得知后,直接委托退隐上海的郑孝胥给萨镇冰写了封信,劝他不要炮击武汉。果然,萨镇冰在规劝下按兵不动,后来索性离开部队养病去了。借此机会,海军官兵一举反正,将炮口转向了大清。武昌起义爆发一月,赵凤昌在幕后运筹帷幄,施展出一套通天彻地的本领,身无一官半职,却尽揽全局。”
“真不要脸,把功劳全往自己脸上贴。”李想一脸做出来的恶心不服气,特别是胡汉民那个“庚子之乱”,就像是骂他在汉口挑起“拳乱”!他挥着拳头嚣张无比的道:“民国局势,是老子带着兄弟们拿命在战场拼出来的,甘他赵凤昌屁事!洋鬼子忙着准备欧战,他们那里抽的出手管中国?这些怎么就成了赵凤昌的外交之功了?你怎么不说我收复汉口租界就是他交涉的功劳?”
“好了,好了。李帅,没有人能抢走你的功劳!”看胡汉民和黄炎培涨红了脸有和李想掐架的冲动,孙中山赶紧笑着来和解道:“但不可否认,南阳路十号的赵宅惜阴堂,是各派要人聚会之所,赵凤昌与官僚、士绅、同盟会、光复会各方人士皆有往来。更重要的是,他们当中的多数人都和赵凤昌一样,“感怅清政之不纲,非改弦易辙无可救治。抑且非一二长吏所能祸为福也”。至清廷“皇族内阁”的出**,意味着立宪化作泡影。赵凤昌“乃更断言清廷之无可期望,谋国必出他途以制胜矣”。这样看来,赵凤昌已经对满廷失去信心,就应该是我们革命党人拉拢的对象。”
赵凤昌名声在外的奇谋妙断、体制内外游走的经历、以及寓居“十里洋场”的独特优势,带给赵凤昌的最大好处,是丰富的人脉资源。辛亥前夜,赵凤昌的朋友几乎遍及朝野内外,政商两界。张謇、汤寿潜、唐绍仪、梁敦彦、胡元倓、熊希龄、郑孝胥等闻人都是他的好朋友,在家乡常州,东南名士庄蕴宽、武昌新军创始人吴殿英又都是他的姻亲。革命党一边,赵凤昌很早便结识了同盟会骨干胡汉民。
孙中山用手轻轻捶了一下梁柱,一副下定的决心说道:“我们党人就在海外,没有他们熟悉国内形势。如今,南京临时政府总机关宜如何组织?一切建设,宜如何预备?同人意见,宜如何发表?已独立未独立各省,宜如何交通?满洲政府如仍存在,宜如何应付?北方军队如袁世凯、张绍曾等,宜如何联络?…………一切纷纷错杂,要尽快理清,尽快组织南京政府,惜阴堂是非去不可的!”
李想冷笑道:“那我也陪先生走一趟,见见这个赵老头!”
默不作声的汪精卫心里猛的一惊,脸上却不肯露出,不阴不阳的笑道:“只怕赵老头吃不下你的拳头!老头子可没有顾忠琛的身强力壮。”
“怎么?他要是顾忠琛一类货色,挨我一拳算是轻的!你要是和顾忠琛一样,我也照样打你满地找牙!”李想朝汪精卫挥了挥拳头,没有任何的理由,他看到汪精卫这张俊脸就想砸碎它。
汪精卫被表现暴力的李疯子吓得脸色苍白,强自镇定了一下,勉强笑道:“匹夫之勇!碰巧打了两个胜仗,还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
“打不死你丫!狗……”李想火气一下子上来了,撸袖子冲上去,差点把狗汉奸骂出口,幸好脑筋醒悟的早,赶紧转个湾,“……曰的!”
“够了!李帅!”孙中山赶紧侧身挡住脸色苍白的汪精卫,道:“粗鲁不能代表你的勇武!我愿意带你去惜阴堂,但也请你收起你的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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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隔着惜阴堂不远的戈登路英国传教士李德利公馆,唐绍仪北方代表办事处借寓,唐绍仪正和他的老乡冯耿光扯淡。
昨天孙中山的回国,唐绍仪与袁世凯立刻利用空中信道商定向清廷施加压力。他在电致袁世凯,请代奏清廷的奏议中说:“民军代表伍廷芳坚称,人民志愿以改建共和政体为目的。”表示南军毫无让步之意,并新从欧洲运到飞艇两只,预备空中战斗之用。孙文已由海外归来,物望允符,人心愈奋,势屈词穷,无从置啄,惟有请开国民会议,取诸公决。倘君主可以保存,固属幸事;即改建民主,皇室亦必优待。
吓唬满廷的电报发了,现在就等着北京的回电。
和唐绍仪扯淡的冯耿光既系同乡又是比邻,唐绍仪任总代表以前在京任邮传部大臣,再前为外部侍郎,与冯耿光同住东单牌楼,唐绍仪住麻线胡同,冯耿光住喜鹊胡同。原来就熟识,到沪以后每日盘桓在一起,就更熟了,唐绍仪常把会议的情形和北方军政活动的情形向他谈起。
唐绍仪在上海任总代表,梁士诒在北京任邮传部副首领,实际也就是袁世凯的秘书长。密电往还都是唐、梁直接掌握。电报技术员姓区,也是个广东同乡,每天有电报来,由区翻译出来就送给唐绍仪看,唐绍仪有时就交给冯耿光他们看看谈谈。从北方来的代表人数不少,但现在还能看看电报、谈谈局势的人也不过两三个人。
唐绍仪和冯耿光正谈得兴起,区翻译出一件北京拍来的密电,照例递给唐绍仪看。
电报说:枢府得电后,于是内阁全体相率辞职,未准。乃开国务大臣会议,继皇室会议,隆裕太后召集御前近支王公会议,仍依违未决,且发言多不中肯。最后内阁再开会议,始由民政大臣赵秉钧提议,谓时局危迫,祸悬眉睫,生灵涂炭,了无穷期,神州奥区,素称天府,究不能因保全皇室。倾复国家。侃侃而谈,倾动四座,庆亲王奕劻首先表示可以接受唐绍仪的建议,召开临时国会,公决国体问题。毓郎、载泽强烈反对,但都说不出什么理由,其他人赞成奕劻的意见。隆裕太后当即下谕,乃决议全体上奏,采纳唐绍仪的意见,请开国会取决君民政体。奏入,遂有召集国会懿旨。
隆裕太后之懿旨:“予惟我国今日于君主立宪、共和立宪二者以何为宜?此为对内对外实际利害问题,固非一部分人民所得而私,亦非朝廷一方面所能专决,自应召集临时国会,付之公决。着内阁即以此意电令唐绍仪转告民军代表,预为宣示。一面由内阁迅速将选举法妥拟,协定施行,克期召集国会。并妥商伍廷芳,彼此先行罢兵。”
袁世凯的计谋,着着得手。接下来就是商定了召集国民会议的具体办法,以及国民会议地点等具体问题。
唐绍仪看过很兴奋站起身,说道:“北京回电来了,太后铁紧的腮帮子松了,赶紧打电话给赵老头子!”他一头说一头挂电话,电话里和对方仍是和过去一样谈得有说有笑,很融洽。
唐绍仪挂了电话,冯耿光觉得奇怪,就问他道:“你有要事不找伍秩老,为什么先打电话给他?”
唐绍仪不屑的说道:“秩老名义上是南方总代表,实际上作不出什么决定,真正能代表南方意见、能当事决断的倒是这个赵老头子。”看冯耿光一脸朦胧,不知赵某究是何许人,他又说:“赵曾在张南皮任两广总督的时候,做过他多年的亲信幕府,后来又跟张到湖广总督衙门做幕,可以说是参与机密,言听计从的。他官名凤昌,字竹君,江苏常州人,读书很多,不仅对新学很有研究,由于他随张多年,国内情形、政治军事了如指掌。”
冯耿光又问道:“他有何权参与此事?”
唐绍仪呵呵笑着摇摇头,道:“由于后来张推荐赵到沪举办洋务,接触江浙两省的时人很多,尤其为张季老所尊重,张、赵交亦笃厚。现在江浙的程雪楼、汤蛰仙和南方的几个都督同赵都有交情。民党中人对国内情形并不怎样熟悉,张是提倡实业救国的新人物,孙中山、黄兴、胡汉民、汪精卫等民党领袖对张不仅慕名,而且很佩服很重视。他们为了熟悉情形,有不少事要请教张,而张往往趋而谋之于赵,张每自南通来沪,必住赵家,这样民党中人自然敬重赵了。因此,南方要人如黄兴、汪精卫、陈其美、程雪楼等有重要的事也来决策于赵。又因他长年病足,不能下楼,大家为了迁就他,就到他南阳路私邸惜阴堂去会见或开会,在和议过程中每星期当中总有一天或两天,程德全、汤寿潜、张謇、汪兆铭、陈其美等曾在赵家聚会。所以他实际是众望所归、洞悉全盘局势的南方策士,通过他反而好办事了。”
经唐绍仪这一席话,冯耿光才恍然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