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武一年十月十日,天阴沉沉的一连下了几天的小雨,吊在城楼十余天也没人搭理的老三终究被放了下来,让人扔进了乱尸岗。
傍晚时分,天色已然暗了下来,黑黑的似深夜。雨丝冰冷依旧下个不停,滴答滴答的声响似凄厉的哭声般连绵不绝。忽的一声轰鸣,竟又是一阵雷响,秋天打雷,委实少见,早间亦有打过一次雷,惊了上台寺所有的沙弥,直道,“天有异像,必有祸乱。”
如今又来一阵雷鸣,一思再坐不住,撰紧了帕子,只觉心慌意乱。
早间,何喜按例来为一思诊脉,十几日的辛劳总算有些起色,诊脉时他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直说,“身子大有好转,顽固余毒已清。”
开了新的方子,支开了浅雨,何喜才将贺修的信递给她,才面露忧色说,“一一的身子虽复原得差不多了,只是余毒可清,心病却难医……”顿了半响,似挣扎了很久,他才又劝道,“人死不能复生一一不必过于纠结于此。死过一次的人皆知晓,死时那刻最大的愿望不是希望自己能再活下来,而是希望所爱的人能够活得更好。而活着的人,报答死者最好的方式亦不是整日郁郁寡欢,而是要活得更好,不让死去的心不安。”
何喜话中之意她是明白的,他在告诉她,老三在城楼挂了十余日皆没动静,这只能说明一个结果,那便是淳于曦他们真遇难了。凭着她对二子的了解,他不可能沉得住气,不可能让老三死后还要受这般虐待。
风潮古都的人皆信投胎转世之说,人在头七之内未能入土为安便不能转世为人,不能投得好人家。贱奴一辈子受人欺凌,他们唯一的希望便是来生投得一个好人家,不再做贱奴。
五哥他亦是明白这个道理才会如此残忍的对待老三。
她心中郁结,不单单为淳于曦为贱奴三人,更为贺修……五哥不会放过她,更不会让她轻易离开上台寺,离开承国!她有理由相信即便她装死,他皆会将她的尸留在身边。
她观察过上台寺,里里外外皆是兵,五哥早已部署好了,他不会让人救她出去,更不会让她逃出去。
一思撰紧了手中的信,眉头越加的紧。
以五哥现在的手段,她不敢想逃跑不成,贺修的后果会如何。他已经吃尽苦头,受尽折磨,她不忍心看他再受折磨,她更承受不起再有人为她而去。
半响,何喜似看出了她最大的忧虑,便道,“宫里的十五公主惊吓过度,得了失心疯,宫里的太医束手无策,如今是我在医治。我知晓明日太后会来上台寺上香,祈求十五公主早日康复。三日后,我会安排你与青岚混在她的仪仗队里离开,太后的仪仗队不会有人搜查。安全出了上台寺,路上会有乱民捣乱,到时你们便乘乱逃走,往南面的碧波潭走,贺修会在那里接应。”
一思微震,何喜的安排慎密,碧波潭通长河,长河是风潮古都最大的河流,亦是最热闹的一条河流,商船颇多,通往各处,而能在长河自由出路的商船亦是有极大的背景,皆是守关之人惹不得的大人物,只要随便藏匿在其中,大约便可蒙混过关。
只是皇子溪每日傍晚便要来上台寺看她,太后做完斋戒定不会早,时间上正是冲突,她若不在很快便会被皇子溪现,那时……不论水路陆路,大约皆会被封死,她们依旧插翅难逃。
何喜亦早就料想到,便又解释道,“南秦又传来消息,玄远帝怕是不行了,催促着淳于哲回去,淳于哲打算三日后便要回国,太后回宫那晚淳于哲会去宫里赴宴,皇子溪那日不会有空来上台寺。而贺修自今日起已开始装病在床,自当不能随行。”何喜早已安排妥当,一步一步他皆考虑周到,为弥补过错,他做了最坏的打算。
他唯一不放心的是一思,一思心中郁结难消,他怕她不肯连累他人,不肯离开。他看了看一思,便又道,“一一放心,一切皆安排妥当。只要你愿意,三日过后,你与贺修便可过回以往的日子。”
以往的日子?!
那是她不愿醒来的梦,她前生今世,唯一快乐的日子便是有贺修的日子,亦是因有过这般美好的日子,她才一直努力的活下去,相信只要努力亦可得到幸福。
幸福……她的幸福似又在眼前,可她如今却再没有信心将它抓住。
一次又一次,幸福来了又走,它总会与她插肩而过,她不知这次会不会也插肩而过……
心突然跳得厉害,不安之感越加浓烈,正如何喜担忧的,她是怕了,真的怕了……
窗外雨声滴答作响,而她腔内心脏砰砰亦随之作响。
似有意要加重她心脏负荷,她正心乱如麻时,皇后不顾雨天竟来拜访。
室外太监高喊,“皇后驾到。”
一思一惊,撰紧了帕子,还未起身相迎,皇后已然闯了进来,二话不说便禀退了下人。
待下人们全走了,她噗一声便跪下来,声泪俱下,直喊,“妹妹,妹妹你救救皇上,救救承国。”
一思惶然,不知所措,忙拉起皇后,说,“嫂子何故如此,嫂子起来说话。”
只是皇后倔强,如何也不肯起来,她梨花带雨,抓着一思呜咽个不停。
皇后平日里最讲究礼仪,如此逾常委实难得,她便一同跪了下来,又问,“嫂子有话便说,如此让一思如何心安?”
皇后哭得伤心,看了看一思才道,“莫不是无法,西瑶也不会前来求妹妹。妹妹不知,皇上真的变了,自打妹妹回来后皇上便变了。他以往是那般温柔、心慈的一个人,和颜悦色的总挂着淡淡的笑容,眸子亦是温柔的,看着齐儿时更是无比的慈爱。可如今全变了,他变得冷酷,残暴,独裁……变得连太后皆要不识。妹妹知晓承国刚成立,国情尚不稳,他如此很快便会失去民心,民心动,承国便危已……”
她说得激动,似有些语无伦次,顿了顿,她又说,“西瑶知晓这些皆与妹妹无关,亦不是妹妹的错,是皇上他一片痴心,是皇上他一心要将妹妹栓在身边。只是世人不会如此认为,世人会认为是妹妹鼓动皇上如此,会被誉为妖孽。妹妹许是不知,前两日李妃在牢里自缢死了,在牢中用她自己的血写了最后遗言,‘妖孽魅主,死不瞑目’。朝中之人嘴上不说,心里皆知晓那妖孽指的是谁,是妹妹啊……皇上他亦知晓,但依旧不顾,在朝堂之上提出十五过后封妹妹为贵妃,大臣们自当反对者多,同意者少。皇上他竟问为何反对,得凤凰者得天下,一思乃是真正的凤凰转世,如何娶不得?可太后一族死活反对,一口咬定天羽公主乃是凤凰,如今又大难不死,越是证明了真相。又道,妹妹乃是妖孽,李妃之死便可证明。岂料皇上勃然大怒,竟要将自家舅舅的舌头割下来,若不是太后阻止,若不是满朝文武跪了一天,怕是真要酿成大错……”
那事她听闻了,前日蓝墨来看她,亦是说起此事,她亦知蓝墨说起此事是为何故。他也想让她劝五哥。只是,她无能为力,她如何能让他变回原来的五哥……
心绪难宁,只觉皇后哭得越加厉害,她断断续续又道,“今日早朝,天宫忽然雷响,惊了满朝文武,一大臣借着雷响便谏言,道‘秋雷作响,乃天之异象,定是上天提醒,妖孽横生,涂炭生灵。’那大臣未说妖孽是谁,皇上便又大怒,又要将那人拖出去割舌头。还烙下话来,谁若再提妖孽,就与他一样的下场。那大臣不服,未被行刑前便撞柱子去了,临走前,他亦道,‘臣以死谏言,妖孽不除,承国危已……’若是以往的皇上,定不会让此悲惨之事生,可如今……”
皇后哭得哽咽,道,“可如今……即便满朝文武皆以死谏言,他皆听不进去……”
一思心痛难忍,只觉身子颤得厉害,她不知,外面竟生了这等的事,又有人为她而去……思及贺修,她心揪的越加厉害。
她有些微的愣神,呆呆问,“嫂子想让一思如何做?”
她忽的一笑,甚是苦涩。许是只有她死了,五哥才会收手,才会变回原来的五哥,才不会有更多的杀戮。
皇后来此,大约也是这个意思,只是她错了,皇后竟说道,“妹妹,你五哥以往如何对你,你比西瑶清楚,你五哥付出多少才得来如今的日子,妹妹聪慧亦能想到。如今一切得来不易,妹妹定不会想你五哥为妹妹而失去一切。你五哥之所以如此,只因妹妹,他要娶妹妹,而妹妹不允,妹妹心中有人,西瑶亦是知晓,妹妹对你五哥有恨,西瑶亦是知晓,只是为王者难免会有杀戮,若他不杀皇叔,他便会死……妹妹原谅你五哥……对他好些,对他如以往,他兴许就能变回原样……兴许就不会再乱杀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