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家的孩子,成长速度是最快的。沐若松在宫中经历生死磨砺,又掌管无数兵马,主理军改这种大项目,心志较之当初在家中做小王孙时强悍了数倍,很快平复了心境。
牟渔面无表情递过来一条干净手绢,沐慈接过,擦去沐若松脸上的泪痕,目光温和,带些微嗔:“傻瓜,总爱钻牛角尖,怎么不听一听我的说法?”
“可是……”沐若松想要说什么,却被沐慈点住双唇。
“我能预料到定王的说法,现在你听我说!”沐慈道,“我救定王,是因为他一生戎马为国镇边,并无私心,掌控兵权是国家的任命,击败敌人获取功劳是将帅的使命。掌权者不能因私心忌惮而妄杀功臣。我归还御前六军兵符,是因为……”
定王本听得内心震动,可听得归还兵符一句,他挑了挑眉,打断沐慈:“等下,你说什么归还兵符?”
沐慈目无波澜,看定王一眼。
定王心知楚王口中从无谎言,心念电转,立即盯死了贤世子:“你过来!看来我们父子得好好谈谈……”
朝阳见父王目中闪动危险的光,赶紧劝道:“父王息怒,当时二哥也被抓了,后来……我们只是……”
“我知道,害怕嘛!别怕,我没生气,阿贤来,我保证不打死你,过!来!说!话!”定王从齿缝里蹦出一句。
因不好插嘴一直当壁花的世子妃杨氏,在丈夫身后拍了一掌。贤世子强撑勇气,对朝阳道:“妹妹,你别管了,我是世子,这事该我担责的。”然后跟着定王走到了角落里。
定王看在贤世子能说出一句“担责”,并没有动手,安静听贤世子交代前因后果,一边听沐慈说话。
沐慈没想到定王不知情。其实知情反对他不利,因为定王若知道自己子孙不肖,他一出事兵符都保不住取不回,会更坚定夺回沐若松的决心。
但这事定王有权知道,沐慈也不在意,所以他没有干涉,只继续对沐若松道:“归还兵符,是因为我吃不下御前六军,也不能让皇帝忌惮我。归还是最好的选择,至少定王有原则,没太大野心。若兵符落在旁人手里,对我才是最不利的。”
沐若松记起来沐慈对他解释过,只问:“没有一点我的因素吗?”
“当然有,定王是你祖父,我若对他赶尽杀绝,你不会开心的。综合各种因素,我做出了对我们最有利的选择。”沐慈并不隐瞒,但强调,“后来售卖药品,免费培训军医,让你协助定王军改,也是因为这样做对我,对国家有利。我还把药品卖给了常山王,也应了帮他军改。并非只为你,我不会做因私害公的事,你最清楚。”
沐若松点头,他最清楚。
“我为你,为了我们而做的事情不是这些。真正为你做的,是力排众议让你做了监军,管理西山大营,训练龙|骑军,培养你的能力。你也证明你是有能力做好的。”沐慈道。
“我……”沐若松对自己的能力并不那么自信。
“许你婚姻,是相爱的人都必须对对方做出的承诺,这个不要计较,也不会损害到我的利益……”沐慈略有些无奈,“但我清楚,我对你解释这些,只是小节。我们感情最大的弱点,是因为你处在成长期,追逐我的脚步显得吃力,对自己的能力没有信心。”
沐若松无言以对,垂下眼皮。
“所以我才点兵,不是为了对付谁,也不是要把天京城打烂,这是我为你,为我们的感情而做的。”沐慈道。
沐若松盯着他的眼睛:“为了我们……点兵?”
沐慈幽黑深邃的双目,温柔容纳着沐若松的映像:“子韧,我不会说甜言蜜语哄你,你是个男人,不需要我的施舍。你对自己的信心,对我们未来的信心,要凭自己的本事去争取。”沐慈握紧沐若松的手,“我的私兵,侍卫六军八万大军,你都可以调动。去击败定王,击败他的御前六军。这样你才能相信自己有能力保护我,与我并肩前行。”
沐若松瞳孔收缩,急迫道:“不行!你不能为了我调动国家的军队,我不能让你打破自己定的规矩。还有……祖父……我也不能……”
那边定王也竖起了耳朵,权威被挑衅,这个征战沙场几十年的老帅杀气勃发……
沐慈却哈哈大笑……
没有任何人看过沐慈哭,也没人听过他大笑……这清澈激昂的笑声,张扬又畅快,自由而不羁……他被禁锢在脆弱身体里的强大灵魂,再次刺出极其锋利的棱角,绽放耀目的锋芒……
“没什么我不能做的!”
“没什么我不敢做的!”
“没什么我做不到的!”
沐慈畅快大笑,命令牟渔:“启动第一次京畿两军联合军演!”
“是!”牟渔铿锵应答,双目如电含霜,深藏刀锋的锐利,一往无前的决心。
沐慈又看向定王,目中闪烁着整个宇宙的星华璀璨,语气睥睨:“定王!我给你下挑战书!你敢不敢接?”
定王:“……”能说不接吗?
他的确一直盯着沐慈行事,知道军演是怎么回事,在自己军营里也学习了一二,搞过两次小规模演习。定王深吸口气,点头应:“我接下了!”
他立即问道:“请你告诉我,你是从什么时候起,就有了这个计划?”
沐慈悲喜不兴,语气平淡:“不是从你发现我和子韧的事开始的。也不是从军改开始……是从我应下子韧‘在一起’,从我们一起踏出皇宫之后,我就一直知道我们感情最大的弱点,从而下定了决心,一步一步推行这个计划。”
“我整治军队,培养子韧,同时救下你,归还兵符,从不打压你,采取良性竞争,才是我为我们的感情做出的最大努力——为了今天,在相对公平的环境下,让子韧用他的能力,光明正大赢过你,赢得他的信心,赢得我们的未来。”
定王倒抽口气。
沐若松讶异之后,是无穷无尽的爱意汹涌……
沐慈,这个人是从不说谎的。
沐慈,这个人的智慧,也足以让他预测到未来百年,并做到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
的确,没有什么事,是他想不到,做不到的。
“你……”定王眼中无数复杂的情绪一一闪过,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召回沐若松,阻止两人的事,楚王从来都不着急上火,不哭天抢地,不冲动反击,不做任何小儿女姿态……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想得周全,爱得深远。
定王活了五十多年,和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凶残狡诈的敌人,软弱无骨的小人,面善心黑的伪君子,刚直不阿的硬汉……
他还是第一次对一个少年束手无策,对一个少年,生出了无尽的钦佩和仰慕之心。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说的就是楚王。更难得是,楚王并不滥用这种能力,为公而不为私,为利而不为害。
定王对沐慈抱拳拱手,致以礼敬!
“您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一个值得相交的朋友,一个值得倾心的王者,我为我有过的私心,向您致歉。”
沐慈挥挥手,并不在意计较,大度道:“男人的事情,就要用男人的方式解决。”
定王第一次对楚王露出真心实意的微笑:“说得有道理。”
沐慈拍一下还在发呆的沐若松。
“子韧,去做你应该做的事!”
沐若松笑着流泪,对沐慈说:“你等我回来,赢得我们的未来!”
“好!”
沐若松温柔看向沐慈,将他装在心底。
沐慈也凝视沐若松,露出宽和微笑。
两个人双手紧握,目光俱是坚毅,一往无前。
……
沐若松离去之前,于情于理要向方氏告别。
“对不起,母亲……我无法厚颜请求您的原谅,请您等儿子凯旋之后,再来惩罚我。”
方氏抓着儿子的手,想说什么,可她看向儿子踌躇满志,一往无前,闪动慑人光彩的眼睛,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儿子已经……成长为一个男人了,不再是她怀里抱着的,需要她护在羽翼下的雏鸟。他已经成了雄鹰……
哪怕她不舍,他也已经脱离了巢穴,飞向更加高远的天空了……
而让他羽翼丰满,给他一整片天空的人,却是他宁可背叛父母亲,也要握紧对方的手,死死抓住的男人。
方氏慢慢地,慢慢放开了自己的手……
“你去吧!”
沐若松露出笑容,摸一摸沐如栀的头,昂首阔步,走出了定王府……
……
沐慈做事,从来不怕闹大的。
当定王整治军队,从沐慈提供的两批军演武器中随机抽得一份后,就得知此次京畿二军联合军演,已经在枢密院申请批准。沐慈又请了包括常山王在内的所有不参与此次军演指挥的三品以上武将观战,由他们投票进行裁决,以保证两军联合军演的公开、公平、公正。
连德光帝都表示很有兴趣,要亲自来观战。
定王再一次认识到楚王那令人敬仰的王者风范,终于能理解为什么天授帝死乞白赖要立楚王的心情了。
——叫我有这么个儿子,管他是不是最小的呢,一定把世子位交给他啊。
人比人总是气死人……
贤世子看定王又用十分不善的眼光看向自己,缩缩脖子:“父王,您老……还有什么吩咐?”
“老什么老?我哪里老了……”定王咆哮,冲他吼,“你给我滚回家去,叫……叫朝阳过来当我的副将。”
因军演武器数量不够,且京畿重地不适合十几万兵马全部出动,军演暂定为两军各派一个番号进行比试。
定王亲自指挥,领了他最得意,最强力的“捧日军”出来对阵,厚着脸皮,只当自己这个祖父没欺负孙子,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将没有欺负新生的还没经过杀阵的小将。
贤世子不满了:“父王,这么多人看着呢,您叫了朝阳……别人还当我们王府没男人了。”
“你男人一个给我看看!你们都男人给我看看!倒是敢把兵符给我抢回来啊……”定王继续咆哮。
贤世子不敢说话了。
定王看着贤世子就没办法控制火气,对他挥挥手:“滚滚滚……阿松的战阵兵法从小是我手把手带的。他也最清楚你的路数,早摸清了你那“冲冲冲”“冲不过就跑”的弱点,必先从你那处击破。要是我们两个在这么多人面前输了,才叫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贤世子灰溜溜离开,不满嘀咕:“什么叫‘冲不过就跑’,我那叫迂回好吗?明知道冲上去是送死,干嘛还往前冲?不能换条路走啊?”
那什么……阿贤,你当打仗是旅游么,这条路难走一点,就换一条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