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
罗马尼亚。
年仅六岁的女孩被生父推出家门,被买家拽走后的第二天。
脸上大片淤青,手腕骨折明显变形却没有得到治疗的十一岁男孩脸色发白,形如游魂。
但在能走,能出房间之后,他还是记得带上食物前往地下室。
双手带着镣铐的金发女人一如既往地沉默又冷淡,她那银灰的眼眸比金属刀尖还要冷硬。
男孩一言不发,僵硬的放下手里的东西。
而自始至终,女人都没有开口问一句。
直到一周后。
女人看着始终没有得到什么治疗,脸色已经从发白变为惨白的男孩,第一回主动地用那如砂纸般刺耳的声音低哑地问:“她呢?”
总是形影不离,互相庇护的兄妹,突然间变成了一个。
哪怕是个瞎子,也能意识到哪里不对。
在窒息般的沉默中,声音同样低哑的男孩才木然的开口:
“一周前,被那个男人卖掉了。”
他垂着的手腕依旧畸形。
“……”金发的女人眼眸微垂的看了一眼,没什么太大反应,看上去并不难过,也不震惊。
她只是在片刻后说:“是吗。”
男孩很快就离开了。
之后也一如既往来给女人送吃食。
。
男孩变得“乖顺”。
从不和他生父对视,也不再明面反抗对方的指令。
男人很满意对方这样的变化,也并不奇怪这样的变化,在他看来,这就是不知死活的小儿子终于明白这个世界的道理,这个家的道理。
也不在乎看不看得见幼子的眼神,男人美滋滋的喝着自己的酒,抽着自己的香烟,对电视里的报道破口大骂——自罗马尼亚剧变政权更替已经过了快九年了,内乱时期滋生的庞大犯罪产业链,也已经步入了见得不过的衰弱期,这可不是男人乐意看到的。
但不管他愿不愿意,属于他的黑暗时代终将过去。
新政府想要树立威严,就必然要考虑民生,就必须对国内各种影响发展的犯罪事件进行讨伐和整治,而这迟早会一点点波及到他的产业,触及到他的利益。
只不过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有更快的报应降临到了男人头上。
。
金发银眸,一身伤疤的女人,从未求助过自己的子女。
——哪怕他们再怎么孺慕自己。
谁也说不清楚理由,或许是单纯的宁折不弯,性情极端所致;或许是认为两个小孩帮不上忙,求了也是无用;或许是认为愚蠢到会在父母间选择保护弱者一方的小孩,脑子并不足以信任。
而这是她第一次开口。
开口和已经11岁,却依旧瘦小的男孩提出了合作的邀请。
在另一个原本同样会用孺慕眼神看着自己的女孩消失的半个月后。
。
是火。
噼里啪啦燃烧着的烈火,将房屋吞没的一干二净。
浑身是血的女人手里拿着一把小刀。
真的很小,看着像是便携式的小水果刀一样。但哪怕是这样的刀,也能够割断手筋脚筋,阻断一个人的行动能力。
尤其是一个喝下了兑入迷药的酒精,本就昏迷不醒的男人。
……
瘦弱的小小男孩长到11岁,却还是第一次知道怎么用自己瘦弱的身体去打赢比自己更高更大的人,怎么从他们兜里拿到钱并藏起来不被搜走,怎么从混乱地区的街头找到卖药、卖一些不合法产品的摊贩,并且还让他们牢牢闭嘴,不要把自己和他们接触过的事说出去……
这是那个连名字都不曾告诉过自己子女的金发女人,用那嘶哑刺耳的嗓音缓慢又平静的指导的。
男孩没有怀疑,将女人的话奉为圭臬似的一一执行着。
他为她带来了迷药,带来了已经在市面上很难买到的主成分为硫酸且剩余量只有二分之一不到的老旧通渠水,还带来了一把破破烂烂的小刀。
他为她汇报着生父的一举一动,汇报着这附近的所有变化。
直到某一天深夜,男孩把所有东西都带了过来。
通渠水将女人四肢上早已没了钥匙的生锈镣铐锁链腐蚀到摇摇欲坠,只是一个11岁男孩的力气,就能将其扯断。
卸下了锁链,女人艰难的站起。
——复仇开始了。
完美的时间点,不会有任何人来拜访,迷药的效果很好,足以让人睡得不省人事,哪怕被拖进地下囚牢,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在男人醒来之前,金发女人坐在脏兮兮的地面,她轻柔但神情冷漠地摸了摸男孩的手腕,仿佛在判断骨头如今的状况,然后顺着痕迹,将那本就未愈合的骨头狠厉的二度掰断。
消瘦的孩子竭尽全力忍耐,但仍旧控制不出的发出本能的呜咽声音。
但他很快就把声音咬碎吞下去了,男孩低着头,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完全无意追究母亲刚刚对他做了什么。
毕竟母亲不一样。
骄傲到傲慢的她,和父亲不一样。
她的话,不会无端折辱一个人。
……我和妹妹,算是“无端”的范围吗?
男孩不知道。
但他想起了母亲冰冷嫌恶的银眸,无论如何都很想要呆在这个范围。
他心底隐隐的不安,在女人抬手轻柔摸过他脑袋之后,烟消云散了。
于是消瘦的孩子不记得痛,也不记得不安。
他只是在那一瞬间缓缓睁大眼睛,像只已经习惯了冷遇的小动物突然间得到曾经只能幻想的善意,有点不知所措。
“听好了,如果不想要手废掉的话,等你离开后记得……”
女人的嗓音嘶哑刺耳,她找个了硬板块,用从衣服上撕下来的碎布条将其固定在了男孩手腕。原
来她刚刚只是在帮忙处理男孩的腕伤。
但说着之后养伤的注意事项,和过去一样,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有用的。
她懂得很多东西。
她怎么会懂得那么多东西呢?
这样的与肮脏的牢笼格格不入。
这样的温情转瞬即逝。
女人显然变脸变得极快,像只阴晴不定的猫一样。
前一秒她仿佛关心着男孩的手腕,后一秒却又对他排斥至极。
算着迷药的作用时间,在黎明之前,金发银眸的女人一刀子刺进了地位截然变化,被她用断掉的锁链死死捆着四肢,用破布堵住了嘴巴的男人身上。
刺痛让其惊醒。
一身酒臭味的男人惊恐的睁开眼睛,在意识到发生什么时候,他拼了命的发出嘶吼。
换来已经在数十年的囚禁中虚弱到不堪一击的金发女人双手握着刀柄,那毫不留情的又一刀。
男孩在初次见到这血腥可怖画面的本能畏惧后,他几乎是没有一秒犹豫的选择与女人同流合污:“我、我来帮忙——”
“一边去。”女人骤然变得阴冷,像是一只护食,随时可以扑向任何闯入她盛宴的入侵者的雌狼:“这是我的复仇。”
金发女人独享了她的盛宴。
而她再刺下第二刀时,却又在大口喘气中,低声将怎么折磨一个人却又不容易将其至死的知识告诉了男孩。
仿佛是雌狼在教导幼狼狩猎一般。
这是虐杀。
但金发女人仍觉得这不够。
不够宣泄出内心的憎恶,不够将自己数十年的折辱一一回报。
所以在死仇咽气之后,她仍旧没有放下手里的刀。
她放了火。
用厨房里的油,酒柜里的酒水助燃,将这栋房子的每个角落都点燃了。
火焰很快就攀升到会有生命危险的程度——不会有人闯进来救人的,因为这家的男主人是个远近皆知的烂人,而这附近住的都是差不多的烂人,没有一个拥有不畏牺牲、勇闯火场的美德。
在漫天火光中,女人的金发像是太阳一样闪耀,银眸像是灼目的月光。
虽然呼吸有些急促,四肢有些乏力,但女人站着的脊背依旧挺拔。
她垂着眼眸,看着只到她腰那么高的孩子。
在噼里啪啦的火声中,在男孩拽着她,想要带她离开的时候,她张了张口:
“我……厌恶着你们。”
“你和你妹妹的存在,是对我的血,我的尊严,我的一切的侮辱,是我最糟糕不过的人生活生生的证据。”
“对我而言,我希望你们从未存在过。”
嘶哑仿佛被强酸洗礼过的嗓音,里头是毫无波澜的死寂,哪怕说着这样的话,也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并不是宣泄般带着满腔的不满。
她语气平静。
平静到让人无法自我欺骗。
男孩露出难看的笑
容,他并不意外,虽然心下绞痛,但看着她的目光,仍旧像是看着什么足以让他憧憬信仰的神像,像是什么即将融入他骨髓的烈阳。
“没关系,我们都知道的。”男孩回答着,声音带着渴求,“但我们还是爱着你,我是这样,妹妹是这样。”
“……是吗。”银眸的女人看着男孩的眼睛,看着里头近乎执拗的憧憬和极端,发出很轻很轻的叹息。
——被毁掉的人,不只是我而已啊。
不是谁都合适当父母的。
有些孩子,生出来就仿佛只是为了受罪,只是为了延续代代的丑恶。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女人问。
“……等你安全后,我去找妹妹。”男孩回答:“如果你不需要我,我不会拖累你。”
“就凭你?想要找到她?救出她?”
“就凭我。”男孩一字一顿说:“我会把所有的阻碍都破坏。”
“……”
女人看着他。
看着一个未来的罪犯,一个潜在的恶徒。
如果就这么发展下去,男孩只能成为罪犯。
他和他同父异母的其他兄长,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只不过是男孩与他妹妹选择了母亲,会和母亲同流合污,就像是刚刚一样,在虐杀中不仅不躲避,不移开视线,甚至愿意成为对方的同伙。
而那个囚禁犯与拐卖犯的其他儿子,只不过是在父母间选择了更强大的父亲罢了。
孩子总会像父母中的一个。
出淤泥而不染的奇迹,如果不是因为万里挑一,就不会被人赞扬了。
男孩不是奇迹。
他只不过是原生家庭之罪中衍生出来的又一个受害者,又一个未来的加害者。
如果他敬仰的人愿意去纠正,男孩或许还会有点转机。但女人不会费心这么做,也没有时间这么做。
因为她不爱他,也并不关心他。
于是。
杀戮和血腥,将会在今天彻底成为男孩习以为常的事情。
“你爱着你妹妹吗?”金发女人冷不丁地问。
“我爱着她,就像是我们爱着你一样。”
“你会听我的话吗?”
“我会。”
男孩点头点的极其果断:
“你教我的东西,全部都派上用场了,你永远是对的。”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会选择我,不过。”女人垂下眼眸,她含糊说着,随后蹲了下来,并伸出沾满肮脏腥臭血液的双手,将男孩的脸捧住。
在男孩茫然的目光下,她将自己的额头靠在孩子的额头上,鼻尖都快要相碰,是最亲昵不过的姿态。
女人露出了笑容,眼神也柔和了起来。
仿佛一瞬间变为了慈爱的母亲。
……只是一个谎言的话。
“我爱你,尼昂。”
“尼昂……?”男孩一呆,哪怕
深知这是个谎言,但仍旧心跳如鼓。
他期期艾艾的开口,甚至捏了自己一把,仿佛以为自己在做梦。
——但这不是梦。
笑容温和,满身疤痕的金发的女人依旧近在咫尺。
“在我还是个少女的时候,我曾经早早就想好了,如果有朝一日我和我的男友步入婚姻殿堂,有了自己孩子,那么男孩就要叫他Neo,女孩就叫她Marina,一个寓意着天赐的礼物,一个寓意着自由的洋流。”
女人用嘶哑刺耳的嗓音说着,给予这个被她厌弃的男孩梦寐以求的谎言。
她把自己天真无邪的少女时期给自己心爱孩子准备的名字,给予了她视为耻辱的孩子。
——哪怕其中一个已经无缘亲耳听见,另一个对她的谎言心知肚明。
我不爱你。
但我感谢你的帮助,认可你的意志,所以,我愿意在最后一刻去欺骗你。
“尼昂,去找玛丽娜吧。”
“去找玛丽娜,然后和玛丽娜一起生活。”
“你只需要记住我教你的东西,记住我说得每个字。”
“不要辜负我的血。”
“我的血里,我的家族里,没有面对侮辱却闷声忍耐的屈服者与软弱者,没有面对仇恨却不思报复的懦夫。”
金发的女人银眸明亮刺骨,眼底的慈爱也在陈述中重新变回了金属刀尖般锋锐,男孩甚至能感觉到那对捧着自己脸的手,指甲几乎要陷入他的肉里: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只有这一点,你绝对不能够辜负,否则,就不要再冠以我给予你的名字!”
。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哪怕最后也不曾知道名字与姓氏的母亲血里流淌着的宁折不弯,在兄妹两人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日本东京的寒冬。
早已长大成人,手腕也未曾留下丝毫后遗症的银眸男人,眼底清晰倒映着手机屏幕上的画面。
代号A-3621号的实验体的照片上,一个黑红的印章覆盖在其上。
……显得无比刺目。
上面印着:【已死亡。】
自由的洋流,未能奔赴她应有的自由。
无缘听见自己名字的孩子,如今永远也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