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大雪,慎思堂外松枝凝冰,朔风聒耳。()
慎思堂内,一张书案抵在紧闭的窗边,对于案前那个只有七八来岁的孩子来说,这张书案显得有些过分宽大了,炭盆摆在他脚边,当中炭火烧得正旺,但没有一点呛人的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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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案上整齐地堆放着一些书册,他手中握笔,在洁白的宣纸上写字,沙沙的声音很轻微,几乎被外面的风声掩盖了,他偶尔停下蘸一蘸墨,然后又继续写。
小小一个孩子,却并未有一时一刻的懈怠,稚嫩的面容神情沉着,嘴唇不自觉地抿成一条直线。
窗棂忽然被轻扣了一下。
他笔尖一顿,一下侧过脸望向那道窗。
旁边磨墨的陆骧正要走到窗边去,却听陆雨梧道:“陆骧,我有点冷。”
陆骧还是个没长大的小胖子,听见公子这么说,不疑有他,立即放下墨锭,说:“慎思堂是有些过于阴冷了,我这就回院儿里给您拿披风来!”
他飞快地跑出去了。
陆骧一走,陆雨梧便又找借口将门口的几个家仆给屏退,见他们走远,他这才搁下笔,立即将窗打开,女孩儿不知在窗外站了多久,头发上都落了层薄雪,她伸长脖子往屋内望了一眼:“没人了?”
“都走了。”
陆雨梧伸手用衣袖给她擦头发上的雪,说:“圆圆,你怎么来的?”
“我说我来找世叔,你们家的人又不会拦我。”
周盈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她脑袋才将将有窗台那么高,双手都搭在上面:“你祖父还以为我在你爹那里玩儿。”
陆雨梧抿唇笑了一下,转过身,飞快地跑到书橱边,拨开一摞整齐的书册,从后面拿出来一个大油纸包,他跑回窗前,抬高手,将油纸包递给她:“圆圆,都给你吃,你快回家吧,今天很冷。”
周盈时接过油纸包,发现里面是糖山楂,她眼睛亮了一下,却没有走,而是从油纸包里捏出一颗糖山楂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地问:“你在写什么?”
“昨日我在谭大人家中惹祸,所以祖父今日罚我抄书。”
陆雨梧声音闷闷的。
周盈时垫脚往他书案上望了一眼,那么高高几摞的书册都堆在案头,她有点不敢置信:“那些都要抄吗?”
“嗯。”
他点头。
周盈时咬着山楂核,问:“谭祥林那个瘦猴子做什么了?”
谭祥林便是那位礼部侍郎谭大人的孙儿,周盈时也跟着自己的父亲去过一些大人家的宴席,她是知道那个谭祥林的,瘦得跟猴子似的,还总爱上蹿下跳。
“他辱骂我老师,说老师不配为人师,说他蹲过大狱,是罪臣,我是罪臣的学生,我忍不住与他争论,他争不过,就哭了。”
陆雨梧至今仍有些费解,为什么谭祥林忽然就哭了。
“这也算惹祸?”周盈时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他的书案,“我宁愿我爹揍我,也不愿意抄这些东
()西。()”
“祖父说,君子矜而不争。?()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陆雨梧说道。
“可我们是孩子,不是什么君子,”周盈时捻出一颗糖山楂又塞进嘴里,朝他招招手,“陆秋融,你没有做错事,不要抄书了,出来,我们出去玩儿。”
“可是……”
陆雨梧抿唇,回头看向案上那么多未抄完的书。
“怕什么?你祖父要打你屁股,我的屁股也一块儿给他打,”周盈时拉住他的衣袖,拽了拽,“你祖父就只对你凶巴巴的,我让他打我的屁股,他一定连你的也不好意思打了。”
到底还是孩子,陆雨梧只犹豫了一会儿,便听她的话,搬来椅子,翻窗出去。
“你下来,我接着你。”
周盈时往后站了两步,对坐在窗台上的他说道。
陆雨梧点点头,张开手朝她扑去,但很显然,周盈时高估了自己,陆雨梧扑过来,她便一下摔倒在地。
这扇窗外,是慎思堂的后面。
窗下无人扫雪,积了厚厚一层,两个孩子压出来一个人形的雪坑,周盈时吃了一嘴雪:“陆秋融,你快起来!”
陆雨梧连忙坐起身,周盈时身上沾着不少雪,都快成个雪人了,他有点想笑,只好抿紧嘴唇,用袖子给她擦脸。
慎思堂后面是一片峰石连着平湖,如今天寒地冻,湖面结了厚厚一层冰,两个孩子拉着手往外面跑。
大约是被支走的家仆回来,发现小公子不见了,便到处找人,可周盈时已经很熟悉陆家了,两个孩子在假山山洞里钻来钻去,那些奴仆竟然没一个发现他们。
身上裹了几层厚厚的棉衣,外头又罩着一件旧兔毛披风的中年男人顺着狭窄石径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嘴里“嘶”了一声:“这种鬼天气,君子就应该待在床上哪儿也不去才是……”
他话还没说完,迎面两团影子撞了过来,他懵了一瞬,低头之际,两个孩子都钻进了他披风里头。
“是郑先生啊。”
兴伯气喘吁吁,在不远处停下来,一见郑鹜,便问道:“先生可看见小公子了?”
“圆圆,是老师……”
披风底下,陆雨梧睁大双眼。
“只有郑先生才会恨不得裹着被子出门。”周盈时方才根本没看清这个人的脸,她手指戳了戳郑鹜身上厚厚的棉衣。
“……”
郑鹜正好被她戳到痒痒肉,胡须抖动一下,他看向作势要过来的兴伯,“啊”了一声,道:“秋融这个时候不该在慎思堂么?”
“是啊,方才还在呢,这会儿却不见了。”
兴伯又停住脚,又回过头去环视一圈。
披风下,周盈时注意着兴伯这番动作,立即抓住机会,拉着陆雨梧从郑鹜披风底下钻出去。
兴伯转过身来,见郑鹜还杵在那条石径上,兴伯揉了揉眼睛,有点不确定:“什么闪过去了?”
郑鹜十分淡定:“有吗?”
()见郑鹜从那条道上过来也没见着陆雨梧,兴伯便换了个方向去找,大雪纷飞,郑鹜伸手抖落肩头的薄雪,回头看向小径尽头,那里早没有那两个孩子的身影了,他摇摇头,失笑:“到底是孩子,都不知道冷。”
周盈时拉着陆雨梧从西边的角门上溜了出去,说是带他去玩儿,实际上却是直奔城东的一条巷子。
“我们来这儿做什么?”
陆雨梧问她。
周盈时指了指转角里面,陆雨梧探头看过去,只见巷子里面是几个孩子在一块儿玩儿,其中正有谭祥林。
他穿得很显眼,像逢年过节家中长辈喜欢给孩子穿的衣裳,他穿在身上,活脱脱一只披红挂绿的猴子。
他正指挥着其他几个孩子按住一个瘦弱的小孩给他当马骑。
“上回谭侍郎过寿,我爹带我去谭家,我听见他们几个说,他们平日总在这里玩儿。”周盈时压低声音说着,随后从怀中摸出来一只弹弓。
“圆圆?”
陆雨梧惊愕地看她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一颗柏子。
“这是我爹给我做的。”
周盈时抬着下巴向他展示了一番自己的弹弓,随后将弹弓塞到他手里,然后握住他的手,小声说:“谭祥林那是故意哭给谭侍郎看的,我早就不用这招了,他比你大,还欺负你,欺负不过就假哭,这回,我们让他真哭。”
这是陆雨梧第一回握弹弓,他紧紧地握着,看周盈时将那颗柏子抵在鹿筋丝做成的弦上,巷子里的小孩们根本没有发现他们,仍在强迫那个瘦弱的孩子趴下去给谭祥林当马骑,周盈时握着他的手,让他拉紧弦。
她闭起一只眼,十分娴熟地辨认了一下谭祥林的方位,随后调整弹弓的方向,最后,她点了一下陆雨梧的手背,小声说:“放。”
几乎是她话音才落,那枚柏子弹飞出去,正中谭祥林的脑门儿。
“哎哟!”
谭祥林叫了一声,捂着脑袋猛地望向巷子口:“谁啊!”
周盈时飞快从陆雨梧手中拿回弹弓,没探出头去,只用一把柏子一顿乱打,几个孩子在里面嗷嗷叫,气急败坏地往巷子口跑。
“圆圆,快走!”陆雨梧听见他们的步履声,立即拉住周盈时,转身往街上跑。
街上人来人往,两个孩子如小鱼一般穿梭其中,周盈时一边跑,一边笑:“哎,陆秋融,你听见谭祥林哭了吗?我猜他一定哭成鼻涕虫了!”
“他说要回家告诉谭侍郎。”
陆雨梧点点头,又说。
“谁怕他?反正他又没看见我们。”
周盈时无所谓地撇嘴。
街上卖米糕的食摊香味太浓,两个孩子停下来,问摊主要了两个米糕,摊主有点犹豫地问:“你们是谁家的孩子?身上带着钱吗?”
“带了。”
陆雨梧从怀里取出来碎银,抬高了手,递给食摊后面的摊主。
摊主这才放心地给他们捡了两个米糕。
街上大雪弥漫,道旁的积雪没有扫尽,人踩过多遍,成了脏脏的一层,他们两个坐在一家布庄门前吃热腾腾的米糕。
“陆秋融。”
周盈时吃了两口米糕,忽然唤他。
陆雨梧正埋头吃米糕,闻言,他抬起脑袋:“嗯?”
“谭祥林会哭,那你为什么不哭啊?你明明那么爱哭,你也跟你祖父告状啊。”周盈时说道。
“我才不要像他一样。”
陆雨梧皱了一下鼻子。
周盈时歪着脑袋看他:“为什么?”
“祖父不会因为我哭,就像谭侍郎一样心软,还有,”陆雨梧有点别扭地抿了一下唇,说,“在外面哭,很丢脸的。”
“那你在我面前哭,就不丢脸吗?”
周盈时不解。
陆雨梧咬了一口米糕,才“嗯”了一声,说:“不丢脸。”
耳边的风雪声逐渐被雨声取代,漫天的大雪覆盖了整片街景,成了白茫茫的一团烟雾,很快消散了。
细柳感受到脸颊灼烫的触感,她眼睫动了一下,睁开眼,方才意识到这是一个雨夜,是茏园的雨夜。
半开的窗外,流水淙琤,脩竹凝碧。
她记得自己分明是在床边的凳子上坐着的,但此时,她却已经躺在床上,她一眼就看见桌上的香炉,里面的安神香仍然在燃。
落在她脸颊的手,温热依旧。
细柳回过头,正对上陆雨梧那样一双漆黑的眸子。
“你用的什么安神香?这效用堪比迷药。”
细柳一个习武之人,竟然没有分毫察觉地被他抱上了床。
“陆骧找来的。”
或许是因为得了伤寒,陆雨梧的声音比平常要更低沉一些。
细柳看着桌上那碗已经被放凉的药,她拧了一下眉:“汤药太烫了,我原本想放一放再让你起来喝。”
哪知道这一放,她就睡着了。
“我再去给你煎一碗。”
细柳作势要起身,却被他一手环住腰身,他手臂一收紧,她整个人都到了他怀里。
他只穿着一身雪白的内袍,那种滚烫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细柳掌心,她皱了一下眉,立即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你热症怎么还没退?”
陆雨梧垂眸看她,却问:“我方才听见你唤我,你是不是做梦了?”
细柳“嗯”了一声,说:“梦到小时候,我们在街上吃米糕。”
“打谭祥林那回?”
他的声音有点哑。
细柳愣了一下,她看着陆雨梧,他竟然记得那么清楚,她只说一句,他便什么都明白了。
“当初在汀州你我逃命之时,你曾教我用银叶伤人,那时我便想起了儿时你教我用弹弓教训谭祥林,你从来都是这样,圆圆。”他说。
淡青色的帐子外,雨声沙沙的。
他说她从来都这样。
其实他也一样。
他的祖父教他要做矜而不争的君子,用无尽的课业教诲他,用谨身的规矩束缚他,但只要她轻轻地敲一敲他的窗,他就会立即放下笔,放下课业,放下规矩,跟她逃家。
灯烛映照他一双剔透漂亮的眼睛,细柳看着他的眼睛,他的气息很近,她只觉得自己脸颊很烫。
而他却在看着她微红的面容:“你有蝉蜕,还会易染风寒吗?”
“很少。”
细柳不明所以地答了一声,后知后觉发现他眼底的笑意,她有点恼了:“陆秋融。”
细柳握住他手腕,要将他推开,谁知她手上才用了些力道,他便轻拧了一下眉头,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细柳一下松了力道,忙看向他的手。
近几日燕京阴雨连绵,陆雨梧的手腕总是很疼,疼得整夜睡不着觉,所以陆骧才会费心寻来这一味安神香,以期他能睡一个好觉。
可这安神香对他似乎没有太大的效用,反而轻易将她给撂倒了。
细柳抿唇,忽然轻轻抓住他的右手,这只手的伤痕深刻,已经到了凹凸不平的地步,横亘在他的腕部,损毁的皮肉底下,是永远不能接续的筋脉。
她忽然低头亲了一下。
陆雨梧指节微动,他那双黑沉的眸子看着她,抱着她的手臂一瞬发力,颀长的身躯将她牢牢禁锢在怀里。
他身上灼热的温度将细柳整个包裹,隔着一道淡青帐子,烛火的光被晕成毛茸茸的一团,起初,他的唇落来,只是学着她,很轻地吻了一下她的嘴唇。
细柳有一瞬忘了呼吸,可是他近在咫尺的药气,混合着他身上幽微冷沁的香味萦绕而来,她红透了脸,竟然僵在他怀里,动也不动了。
胸腔里那颗心脏跳得太快了,本不如他的沉稳,但她听了一会儿发现,其实他的心跳也很快。
很快,他的唇又落下来。
有时停在她眉心,有时停在她脸颊。
细柳抓住他衣襟的手越收越紧,他脖颈间的红绳露出来,底下坠着一只玉蟾,他曾在汀州还给她,又被她送给他。
她借这个父亲的旧物,当做是那只丑玉兔的回礼。
他的吻终于又落来她唇上,他轻咬她的唇瓣,令她骤然松懈齿关,于是更深的吻夺去她的呼吸,细柳一手抵住他硬邦邦的胸膛,急促地喘息:“陆秋融……”
“嗯?”他微微抬起脸,昏昧的光影里,他原本淡色的唇上有了一分淡薄的血色,高挺的鼻梁亦有了一层轻微的汗意。
再低下头,鼻尖轻轻蹭了蹭她的鼻尖。
细柳脸颊烫红,近在咫尺的,是他已经被她抓得半落肩头的衣襟,他的皮肤冷白,更衬颈侧青筋分缕明晰。
她抬头,亲了一下他的下颌。
他似乎很轻地笑了一声,低下头又来吻她。
很久很久,昏昧的帐中,细柳意识不清地抓着他颈间的玉蟾,红绳因此而压紧他的后颈,磨出一片红红的痕迹。
夜雨正浓,残烛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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