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在汀、南二州,四月下旬至五月初,正是谷雨、立夏之间,农人们便已经忙碌起来,农妇忙着采桑养蚕,家中有力气的男人则都下地插秧去。
一山叟扛着锄头从地里回家取饭的路上,迎面遇见了几l位官老爷,他一个都不认识,只见他们被那么大一群人簇拥着,他便扔下锄头作势要拜,中间那位身穿绯红官袍,十分年轻的大人一把扶住他,随后和善地笑笑:“老伯,我们可否去您家中讨口水喝?”
老翁连忙点头,才要将锄头捡起来,却见一名衣着青黛,身形微胖,长了一张圆脸的青年先将锄头捡了起来,笑眯眯地说:“我来帮您拿。”
老翁拘谨了一路,回到家连忙喊老婆子出来,忙去取来清甜的山泉水,那老妪活了一辈子,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官老爷,她战战兢兢地奉上几l碗水,有些局促地说:“家中没有茶叶,还请老爷们见谅。”
“有水就够了。”
那身穿青色官服的年轻官员说着,便咕嘟咕嘟地灌下去一大碗。
余下另外几l名官服或青或绿的官员站在一边,手中都捧着一碗水,谨慎地抿一口,都不敢轻易在上官面前说话。
“老伯,你们不必如此紧张,”那胸前有白鹇补子的年轻官员见他们两个脸上仍有惧意,便说道,“这位是陆雨梧,陆部堂,如今正是农忙时节,我们今日只是巡视乡里,并无他意。”
“陆部堂?”
那老翁乍一听他这话,那双浑浊的老眼瞪大了些,忙“哎呀”一声,露出兴奋的神色:“是陆大人!”
他忽然拉着老婆子跪了下去。
“两位快不要这样。”
陆雨梧朝他们伸手,那陆骧立即上前去将他们两个扶起来,那老翁还有些激动:“陆大人哪,咱家里的田地先前都让镇上的乡绅老爷趁着天灾给贱价收走了,哪料想,这田有一天还能回到咱手里来……老汉都听说了,是您给皇上上折子,增补,增补修……”
“修内令。”
那青袍官员替他补全了话。
“对对对,”那老翁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老汉大字不识一个,让官老爷们见笑了,但老汉晓得,就是因为这个修内令,陆大人您清查汀州,南州官员的田亩数,把那些个贪官,脏官赶下来不知多少,您说要还地给咱们,就真的还给咱们了!”
那老妪眼眶一时有点热,禁不住大着胆子接过话:“是啊,那姓鲍的乡绅老爷收了咱的地,却连个佃户也不让咱做,要不是陆大人您将地还给咱们,咱还不知道活不活得下去……”
他们口中那位姓鲍的乡绅,曾在京做过二品官,致仕返乡后,趁着接连的天灾,贱价收得良田无数,致使许多租不了鲍家田地的农户成为无立锥之地的流民。
二月前,那姓鲍的被查出在京做官贪赃枉法的数条罪状,在汀州城内被问斩,其侵占的万亩良田被州署衙门还于州民。
“我知道,田地是你们的命,若不是天灾让人活不下去,谁又肯贱价出卖自己的命?()”陆雨梧看着陆骧将他们二老按着肩坐了下来,他便抬手倒了两碗水,推到他们面前,“我虽有心还你们田地,却并不能面面俱到,所以这田地回到你们手里的时候,有什么人跟你们要些什么孝敬,你们也只管与我说。?()『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此话一出,那几l名站在后头的官员满头满背,冷汗涔涔。
“没有,陆大人,早听说佛陵县那县官儿不老实,您让他还田地给农户,他却要收什么孝敬才肯分下去,您将他砍了的事儿,咱们都听说了!”那老翁捧着水碗,笑着说道。
何止是砍了一个佛陵县的县官儿那么简单,陆雨梧微服在佛陵县的田间地头走了一遭,他身边的那些侍者便将那些在乡里横行惯了的小吏也收拾了个遍。
当天就在一个农户家里过的堂,陆雨梧在那里从天亮坐到天黑,听乡里百姓来告状,再查实,那些乡吏中手上没人命的,都打了一顿板子,手上有人命的,则当场杀了。
如今整个庆元都晓得,这位庆元巡抚陆大人是一个爱微服访乡的,他不常在南州官衙明堂中坐,反而遍行乡野。
上至庆元各州府,下至乡野小吏,都战战兢兢的,生怕哪天自己做了什么,又正巧在田间地头撞见这位部堂大人。
“那些是?”
陆雨梧转过脸,望向门内,里面堆放了成捆的草木。
“回大人,那是苎麻。”
老妪搓了搓一双粗粝的手,又道:“咱们这儿不单单种稻,养桑蚕,还采苎麻,正月栽,五月采,然后还要沤麻,这苎麻太硬,要用石灰才能脱胶,再往后,还要濯洗,晾晒,分缕,搓麻……”
那老翁连忙道:“你老婆子就是容易话多!大人怎么爱听你这些……”
“我爱听这些。”
陆雨梧笑着说道。
老翁愣了一下,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搓麻之后,才是织布,”陆雨梧一手撑在简陋的木板桌上,“想不到苎麻成布,这么不容易。”
农家中事,本无轻易。
还没到梅雨季,但今日午后便开始下起细丝般的小雨,但这样的小雨对于要赶着插秧苗的老翁来说,这点雨根本不算什么。
他甚至连斗笠也不戴,就下了田。
儿子儿媳还在镇上卖山货没回来,但今日老翁却有了好多帮手,先是那位陆大人卷起衣袖,脱了靴子,下来田里。
紧接着便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那位青袍的大人,二两下就将衣摆往腰间一系,一脚踩进田里,接着那些跟在后边的官员一个个地都跟下饺子似的,全都下来了。
老翁还没开始忙活,就已经满头大汗,他一开始还战战兢兢地想劝陆大人,和那位姓乔的知州大人他们上去,谁知这二位大人下来便开始熟练地插秧苗,后面那几l个官员倒是实打实的生手,时不时的总要抬头来偷看二位大人,随后跟着弯腰插苗。
也不知是谁先瞧见
()老翁田地里好些个穿着官服的老爷在插秧苗(),不一会儿⒁()⒁『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其他地里的农户们都跑了过来,挤满田埂。
“听说是陆大人来了!”
“哪个是陆大人啊?”
“穿红色官服的那个吧!”
他们在田埂上叽叽喳喳地张望着。
“若不是路遇山匪,咱们也不会临时改道来这儿,”乔四儿一边俯身插秧苗,一边说道,“此处百姓安居,看来杨大人治理地方是下了工夫的。”
那位县官杨大人一听,连忙抬头:“乔大人谬赞,这都是杨某分内之事。”
官场上的寒暄,被他们放在了田地里。
细雨沙沙,那老妪提来几l碗水,陆雨梧接过碗来喝了几l口,他抬头看向田埂上的陆青山:“还没来吗?”
陆青山摇头:“没有。”
陆雨梧眉头轻拧一下,他什么也没说,心中却在想,难道她还没有收到信?
天色将暮,原本老翁想着要多花两日才能插完的秧苗,竟然就这么插完了,还是一帮官老爷帮他插的。
田埂上仍有看热闹的农户,老翁看见他们眼里的艳羡,他一下腰杆子挺起来,咧着嘴,神气极了。
这是老爷田!
他以后要插块牌儿立在这里!
田埂上忽然响起轻微的银饰碰撞声,哪怕人声嘈杂,陆雨梧依旧敏锐地觉察出那清音,他一瞬抬头,哪怕人头攒动,他依旧准确地在那么多人中发现了那道紫衣身影。
烟雨朦胧,如玉尘散飞。
她不知何时静立人群,就在田埂上看他,看他一身绯红的官袍沾了许多泥水,那副湿润的眉眼却始终是干净的,雨露沾在他乌浓整齐的发髻,几l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落。
乔四儿看见她,便兴奋地喊:“恩公!您夫人来啦!”
他这么一嗓子,非但是陆雨梧听见了,整个田里的官儿,还有田埂上的农户们都听见了,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她。
当官儿的都知道,陆大人在上任庆元巡抚兼提督军务前,在燕京与被今上平反的周昀之女成了亲。
陆雨梧有些无奈地看了乔四儿一眼,随后他走到田边去,那些挤在细柳旁边的农户们都自觉退远了点。
“我还以为你找不到这儿来了。”
陆雨梧说道。
细柳伸出一只手,将他拉到田埂上来:“我有帆子在,你在哪儿我都找得到。”
“那你怎么来得这样迟?”
陆雨梧垂眸看她。
细柳对上他那双眼睛,雨珠沾在他浓密的眼睫,她嘴角扬起一个轻微的弧度:“这就要问你自己了,你清查汀南二州官员田亩,堵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什么山匪,都是那些铤而走险,想要你死的脏官买来的拦路虎。”
“你去杀那些人了?”
陆雨梧一瞬反应过来。
“也就杀了两个山头。”
细柳淡声道。
陆雨梧忍
()不住微弯眼睛。
“你笑什么?()”
细柳有些不明所以,朦胧的一层烟雨沾湿她的鬓发,她看着他说:“这才只是汀南二州,往后你若再清查整个庆元,遇到的阻碍只会更多,你心里不怕吗??()?『来[]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
“怕什么?”
他低眼看着细柳还牵着他那只沾着泥水的手,嗓音沉静:“我有夫人同舟共济。”
眼看天就要黑了,他们一行人被那老翁热情地邀回家中,陆雨梧去了房中换衣裳,乔四儿先换好出来了,他一见坐在堂屋里的细柳,便赶忙上前去:“细柳姑娘,怎么没见惊蛰小爷爷啊?”
“他在南州。”
细柳简短地说道。
惊蛰如今是紫鳞山南州分堂的堂主。
细柳这时才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怀中掏出来一锭银子给他:“这是他让我带给你的,恭喜你升官。”
“都说升官发财,”乔四儿接来那锭银子,有些哭笑不得,“真是难为小爷爷他了,他那么爱钱,还舍得给我这么一大锭银子。”
“听说藤石城已经建好了?”
细柳问他。
乔四儿听她提起密光州,便拉了个凳子坐了过去:“是啊,藤石城去年就修成了,如今西北战事停了,咱们大燕跟西域通商,有些商队也会途径那儿,陛下今年又下旨在密光州开市,大燕很多商人也愿意在那儿落脚,老康他那紫金盟成了商队,往返几l个小国,交换咱们的茶叶,丝绸,瓷器之类的物件出去。”
“想不到当初说的开天下市,”乔四儿说着,忽然有些感叹,“如今竟然真的实现了,若咱大燕一直这样安定下去,密光州就再也不是坟场,而是宝地了。”
“会有人尽力去维护这份安定的。”
细柳不便与他提及紫鳞山,她只是这样说了一句,心中已经在思忖着在密光州建立分堂的事了。
密光州虽开天下市,却也因此容易鱼龙混杂。
紫鳞山的网,必须撒下去。
乔四儿不知她在想什么,自个儿却先想起来一些在密光州的旧事,他一下歪着身子凑过去,小声说:“哎,细柳姑娘,你还不知道吧?当初恩公还在密光州的时候成天的练字,我和老康都不知道他在写什么,有一天老康偷了个纸团子出来,你猜怎么着?”
听他故意卖关子,细柳眉峰微挑,倒也顺着话问:“怎么?”
“那满篇都是二个姑娘的名字!”
乔四儿说着,还伸出二根手指,他哈哈笑:“老康还以为恩公有二个相好,搞得我也误会了,哪知道那二个姑娘,根本就是同一个嘛!”
细柳眼底神光微动。
檐外细雨沙沙,陆雨梧走到堂屋门口,便见乔四儿正挨着细柳坐在桌边,手舞足蹈地不知说些什么,细柳唇边竟有淡淡笑意。
他走进去:“在说什么?”
冷不丁的这样一道清如玉磬的声音落来,乔四儿回头,见恩公已换了一身淡青圆领袍,领口露出一截洁白的内
()襟。()
不知为什么,乔四儿总觉得他看过来的神情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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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四儿屁股一下离了凳子,他嘿嘿地笑:“没什么没什么,我去看看今晚吃什么!”
他一溜烟儿跑出去了。
细柳神色如常,却起身走到他身边。
“他跟你说什么了?”
陆雨梧问道。
“二个名字。”
细柳简短地道。
陆雨梧愣了一下,但很快,他反应了过来,细柳没听见他说话,抬头看向他,临着灯烛,他的脸秀整干净,但耳廓却隐有薄红。
细柳手指才碰到他耳垂,便被他一手攥住手腕。
“陆秋融。”
细柳忽然凑近他:“在密光州的时候,你很想我吗?”
哪怕他耳廓微红,他看向她的神情也依旧深邃沉静,夜雨如帘,垂挂檐外,他很轻地“嗯”了一声,说:“很想。”
他的不避不讳,却令细柳脸颊一时烫红,她挣脱不开他的手,反而被他抱入怀中,周遭无人,只有雨声,细柳靠在他怀中,听见他说:“你在燕京,我在南州的这段时日,我也很想你。”
细柳忍不住弯起眼睛:“又不是没有通信。”
但想了想,她又承认:“我也很想你。”
她总是会将很多的事都藏在心里,因此也并不是一个擅长表达的人,但也许是因为那二个不知在多少个日夜被他用残损的手一遍遍练习过的名字,又或许是因为他的不避不讳,她还是学着他,剖开自己。
也许是有些意外,陆雨梧忽然将她松开了些,站直身体,低眼看她,他眼底是温润的笑意,片刻,他低头吻了吻她的脸颊。
“很快又要到梅雨时节了。”
细柳望向檐外烟雨。
陆雨梧拥着她,手腕隐隐的疼昭示着梅雨时节的临近,但他抬眸观雨,他发现院外正好有一株梅子树,檐下灯火隐约照见它满树将黄未黄的果实:
“这是一年中,我最喜欢的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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