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花府中一间门窗紧闭的室内,几盏灯烛燃着,花懋怀中抱着一个皮肤彤红的婴孩,神情焦急地望向那道墨绿色的帘子:“人还没醒吗?”
“老爷不必担心,大夫已经看过了,若丹只是生产太累,才昏睡了过去,方才汤药也喂了,应该很快就能醒的。”
花懋的妻子吴氏拍了拍他的手臂,算作安抚。
外边正说着话,那道厚重的帘子内忽然传来婢女的声音:“老爷,夫人,堂小姐醒了!”
花懋身为男人是不方便进去的,他连忙将怀中的婴孩交给吴氏,婢女打帘,吴氏立即抱着孩子走了进去。
“若丹,快看看你的孩儿,是个小子。”
吴氏走近床前,将襁褓中的婴孩放到她身边,花若丹脸色苍白,满鬓都是汗,乌黑的浅发湿润地贴在她颊边,她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起初她神情茫然,听见吴氏的声音,才猛地看向身边的婴孩,她眼眶一下红了,脸颊贴过去,却又猛地抓住吴氏的手:“婶婶,外面怎么样了?先生……叔叔说先生来了?”
外头正乱得很,也许是太过忧心所致,花若丹这孩子生了许久都生不下来,正是凶险的时候,花懋在外头忽然说细柳姑娘回来了。
室内花若丹听了,不知怎的又有了力气,竟将孩子生了下来,接着她很快昏过去,到此时方才真正清醒。
吴氏也不知是不是被外头的兵祸吓的,眼圈还是红的,看着花若丹拉她的手,她有些支支吾吾的,花若丹心中陡然一沉,她立即望向那道帘子:“叔叔!您快告诉我,先生和陆公子怎么样了?”
花懋叹了口气:“细柳姑娘和陆公子他们两个引反贼奔出城去了。”
“就他们两个?”
花若丹呼吸一紧。
“就他们两个。”
花懋说。
昏黑的室内,烛火映照花若丹一张苍白的脸,她猛地支起身来,掀开被子,吴氏连忙去按她的肩:“若丹,你这是做什么?你才生产过,又是难产,险些命都没了,快躺下……”
花若丹一边挣扎,一边摇头,她喃喃着:“我要去救先生……”
“我要去救先生!”
她浑身没力,挣脱不开吴氏的手,眼眶红透,喊道:“叔叔!姜變留给我的人呢?您让他们来,让他们跟我去救先生!”
“若丹,你不要激动,”花懋在外面连声安抚着,喉咙却忽然哽了一下,“细柳姑娘和小陆大人心怀大义,他们引开那么多的反贼,是为了咱们,为了整个汀州城的百姓,咱们若能活得下去,就得活下去,这样才算不辜负他们……”
花若丹的肩膀忽然塌下去。
她坐在床沿,被汗湿的长发披散,赤足踩在地面,她感受到一种无边的冷意,床上的婴孩在哭,她也哭。
吴氏用手帕捂住脸,颤着声音说:“却不知咱们,还能不能活。”
室内一片愁云惨淡,花懋在帘子外站着,
也不说话了,这时,门外却传来管家的连声呼喊:“老爷!老爷!”
花懋走过去,婢女立即将门开了一道缝,管家从庭院里急匆匆地跑来,脚下一个没注意,在石阶上跌了一大跤,他没工夫喊疼,人还没爬起来便先冲门内的花懋喊道:“老爷!援军来了!来了三路人马!”
这是管家这副嗓门儿有生之年最大的一回,不止是花懋听到了,连房中的花若丹与吴氏也听到了。
吴氏立即止住了眼泪,欣喜地望向那道帘子。
“果真?”
花懋将管家扶起来:“你说有三路人马,都是哪里来的?”
“一路是原本在南州跟反贼纠缠的南州总兵,一路则是被招安的反贼,他们跟南州总兵大人一块儿将被反贼占领的南州给夺了回来!还有一路,是大樊总督,谢宪谢将军!”
管家脸上的擦伤也挡不住他满脸的喜色:“老爷!月前,五皇子殿下突破崇宁府防线,攻破了燕京城,如今,谢将军是奉新皇之命前来平定东南的!”
“新皇……”
花懋精神一振。
鲁林忠自以为坐拥数万兵马,再加上邹复这样的助力,汀州城唾手可得,因此,他才放心让那么多人去追陆雨梧与细柳,然而他做梦也想不到,仅仅不过一个时辰,局势陡然扭转,三路人马如神兵天将,而前有何元忍,后有三路大军,一时之间,他竟成了瓮中之鳖。
鲁林忠手下的反贼投降的投降,被杀的被杀,何元忍一刀斩下鲁林忠的头颅,而那临昌卫兵统领邹复则被陆青山诛杀。
云销雨霁,厮杀声止,城南却猛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百姓们不再瑟缩一隅,他们跑出来,跑向城门的方向,踏过满地血水,欢迎援军入城。
雨虽停了,但湿润的雾气还没有散尽,整个汀州城朦朦胧胧的,雪花与舒敖扶着乌布舜顺着人潮往前走,舒敖四下张望,看到很多的尸体,有反贼的,也有官兵的,市廛店肆损毁无数,河中是冲不淡的血色。
“惊蛰!是惊蛰!”
雪花忽然大声喊道。
舒敖与乌布舜同时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黑衣少年正扶着重伤的何元忍,也许是听见了雪花的声音,他一下回过头来,人海重重,他看见雪花,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摸了摸自己的衣襟,一条碧绿的小蛇便顺着他的领口探出脑袋,哪怕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但小蛇似乎还是嗅闻到了雪花身上独特的香料味,它抬起脑袋,望向她的方向,轻吐蛇信。
“将军来了!”
“将军来了!”
最先是官兵喊的,于是清理街边狼藉的所有官兵都停下来,训练有素地退至道路两旁,城门口又是一批军容整肃的官兵整齐开道,百姓们激动地喊:“将军来了!”
所有人都望向城门,漆黑兵甲簇拥着谢宪将军入城,那谢将军手中一把建弘皇帝御赐的斩/马刀在彩彻区明的天幕底下泛着银色的鳞痕,而在他身后,则是一双男女并辔而行,他们浑身浴血,缓缓行来
。
那年轻男人一身青色的官服又是破损,又是血污,但满城的百姓依旧认出他:“那是小陆大人!”
“小陆大人还活着!”
百姓们更加振奋,好多人跪下去,哭着喊:“小陆大人还活着!”
千万呼喊声中,惊蛰看着那并辔的男女,他整颗悬紧的心忽然落下去,眼眶却红了。
“公子……”
陆青山领着所有陆家的侍者飞奔过去:“公子!”
太阳露出真容,城中风烟散尽,细柳与陆雨梧下了马,见惊蛰不说话,只抹泪,细柳看着他:“哭什么?”
惊蛰有点压不住哭腔:“怕你们真死外边,怕我还活着,却找不到你们的,你们的……我连我爹的,都找不到。”
他不再认为,他母亲当初从燕京接回的骨灰是他父亲沈芝璞的了。
细柳愣了一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细柳姐姐……”
雪花跟舒敖扶着乌布舜过来了,细柳看向他们,雪花也哭得跟惊蛰似的,乌布舜看着他,又看向被陆青山等人围在后头的陆雨梧,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只有舒敖不说话,那么高大魁梧的一个男人,紧紧地绷着下颌,只是紧紧地盯着细柳,眼睑有点红。
细柳对乌布舜与雪花点点头,随后对上舒敖的目光,周遭人声翻沸,那是喜悦的,激动的声音,而她看着舒敖,好一会儿,唤:“阿叔。”
舒敖神光微动,像是愣住了。
哪怕他一直强调,他是她的阿叔,细柳却从来没有在他面前真正这样唤过他,但此刻,她却说:“我不善言辞,一直不知该如何与您说话,从前我忘记了,忘记是阿叔您将我从绛阳湖里救起来,是阿叔给我唱你们苗地的歌谣,是阿叔一路将我带回燕京。”
她认真地说:“阿叔是我师父的弟弟,是我的亲阿叔。”
舒敖紧绷的下颌抖动了一下,好一会儿,他冲她笑起来:“对,我永远是你的亲阿叔!”
明亮的日光烘烤着满城的水气,州署衙门后衙卧房中,陆雨梧才处理过臂上的伤口,一身衣裳还没来得及换,陆青山才松开他手上缠紧的细布,细布才一松开,剑柄便从陆雨梧手中落地,发出声响。
细柳转过脸,看见他的左手止不住地抖。
但他依旧自己擦干净了满手的血污,陆青山很快换了一盆清水过来,陆雨梧站在那儿,将干净的帕子浸在水中,转过身:“圆圆,过来洗脸。”
细柳走过去,陆雨梧像是发觉自己双手并用也拧不干帕子,他动作滞了一瞬,窗外投来的日光落在他苍白的脸颊,浓而长的眼睫轻垂着,他淡色的唇轻抿了一下,云淡风轻般,他温声道:“你自己来。”
随后他走到帘内的屏风后,换下满是血污的衣裳。
细柳俯身三两下洗干净自己的脸,一把拧干帕子却没再擦,而是走到屏风边:“陆秋融,你好了吗?”
陆雨梧已
经换好一身干净的内袍,他的手还在系衣带,却因手指不正常的颤抖而显得很迟缓,他说道:“我这里没有女子的衣裳,你出去找雪花,让她……”
“你转过来。”
细柳却说。
他后衙里的这间卧房陈设简单,连屏风也是竹编的几扇,高度只够完全遮掩他的身形,陆雨梧转过身,湿润的帕子便顷刻贴来他的脸颊。
一道屏风之隔,陆雨梧看清她那一张沾着水珠的脸,血污没有了,她的面容干干净净,眉眼艳丽而湿润,如同春花沾染融化的雪水。
“你知不知道你的脸也很脏?”
细柳一边给他擦,一边说道。
她的神情很认真,就像是对待她的那只丑玉兔一样,她每天晚上都是这么擦的,干涸的血痕一点点消失,他的面容苍白而无瑕。
他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
细柳感受到他的手还在抖,但手背因紧绷而嶙峋漂亮的筋骨却昭示着他的力道,袖口滑落至他手肘,经年的旧疤就在细柳眼前,她忽然道:“陈宗贤死定了,无论他花多少钱,请多少江湖人都没有用。”
她拧着眉,神情很冷。
而陆雨梧看着她:“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外面很安静,没有风,也没有雨,只有明亮的日光掠窗铺陈,陆雨梧那双清润剔透的眼睛微弯,他的嗓音沉静:“知道圆圆,天下第一。”
细柳怔了一瞬,随后她的耳廓很快泛起薄红,她面上却是平静的,挣脱开他的手,转过身往水盆那儿走:“你知道就好。”
她依旧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周世叔的任何打骂说教都不能使她屈服,她依然会梗着脖子跟周世叔叫板,但若是夸她两句,她就会变得不好意思起来,连话也不会说。
她嘴上说着讨厌爱哭鬼,却总是会在陆雨梧受欺负受委屈的时候,带他逃家,给他报仇,他的老师郑鹜冬天总是喜欢赖床,耽误陆雨梧的课业,她就跑到陆府,抽走郑鹜的被子,丢到雪地里,还用鸡毛毽子挠他脚心。
无论过去多少年,圆圆,永远是那个鲜活明亮的圆圆。
会为他报仇,会给他出气。
“你的手不会有事的。”
细柳将帕子在水中搓了两把,又拧干晾到架子上,她没有回头:“你只是太累了,过几日就会好,你还是可以写字,还是可以做官。”
手上的残疾,是他曾经被折断过的尊严。
他什么都装在心里,好像和过去没有什么两样,但细柳知道,他不一样了,密光州埋葬了他,又重新锻造了他。
细柳也尝过那种被摧毁,又被重新拼凑的痛苦滋味。
隔着一道青色的纱帘,陆雨梧站在屏风后,衣带已经系好了,他手指松开,站在昏昧的阴影里,凝望帘外那道朦胧而纤瘦的背影。
“什么人!”
院中,陆青山猛然喝道。
顿时,外面剑刃出鞘之声齐刷刷地响起。
细柳神色一凛,摸向腰侧的刀,却听外面一道带笑的声音传来:“诸位!诸位不要这么激动!我们只是前来拜访两位小友,别无他意啊!”()
另一道年轻粗犷的声音也响起:“对对,各位,我们只是来送东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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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柳走到窗边,看见一老一少,老的手中拎着一根拐杖,拐杖勾着房檐,他倒挂在檐上,那年轻的壮汉则蹲在他旁边。
“是他们?”
陆雨梧换上一身干净的官袍走到她身边,一见窗外那两人的模样,他便有了些印象。
也许是听见了陆雨梧的声音,那老的很快转过脸来,见那一双男女立在窗边,他便伸出一只手笑着打招呼:“二位小友,又见面了!”
“他们是什么人?”
细柳并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两个人。
“那是杜郎中,在江州的破庙中,他们救过你我,只是那时你意识不清。”陆雨梧说道。
随即,他立即问窗外那二人:“杜郎中,你们怎么会在汀州?”
老杜郎中挂在檐上也没有下来的意思,跟只老猴子似的,全然不像个瘸子,灵活得很:“这不是听说汀州城里有位知州大人杀了临昌王么?我老汉岂能坐视这等好官被鲁林忠那种货色困死城中?若不是在街上见百姓们喊你,我还不知道原来汀州知州便是小友你啊!”
“二位何不下来喝口茶?”
陆雨梧抬手示意。
那老杜郎中却摇摇头:“听说那弑兄的永嘉皇帝被拉下来了,我老汉酒瘾犯了,急着去燕京买穹庐春,就不下来了!”
说着,他从身边那彭亮怀中取来一袋东西,扔到窗中,见陆雨梧接住了,老杜郎中便笑道:“孬官一包耗子药,好官一包糖山楂,走了!”
很快,那老杜郎中和他身边的彭亮便掠上檐瓦,消失不见。
陆雨梧打开油纸包,窗边一片炽盛的日光照见里面鲜红的山楂,每一颗都裹着细密如雪的糖霜。
他没有来得及梳理发髻,鬓边几缕凌乱的浅发,他轻抬起眼帘,日光映照他琥珀般的眼瞳,眼底是和煦的笑意:“圆圆,吃吗?”
细柳没说话,却捻了一颗塞到自己嘴里,又捻一颗塞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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