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樊总督谢宪之子谢若飞率领二十万大军随皇五子姜變自大樊边境突破崇宁府防线,一路势如破竹,直逼腹地。
永嘉五年五月十二,大军逼近燕京城下,而负责燕京防务的五城兵马司不战先降,打开城门,山呼万岁,迎姜變入城。
因军纪森严,大军入城并未惊扰百姓,而直接围住整个紫禁城,当日,永嘉皇帝姜寰于乾元殿中被谢若飞生擒。
六月底,谋杀先太子,得位不正的永嘉皇帝被废,新皇姜變继位,改年号景宁。
久旱的燕京,忽然迎来一场酣畅的雨,百姓们奔走于市,无人撑伞,每个人都湿漉漉的在街上欢呼。
但诏狱却因为这场雨而更加阴冷潮湿了,幽深的甬道中,燃烧的火盆烤不干这里经年的血腥气,甬道尽头的牢狱中,一道嘶哑的声音不知疲倦地喊道:“朕是皇帝!你们怎么敢将朕关在这里……你们怎么敢!朕是皇帝!”
铁链在地面摩擦出森冷的声音,昭示着他滔天的愤怒。
忽然间,他听见一阵步履声,在狭长的甬道中渐渐近了,他猛地抬起头,牵连着颈间,手臂上,以及脚踝的铁链又是一阵响动,外面那人走近了,他最先看到那人一截黑色绣金线龙纹的衣摆。
只这一眼,他猛地暴怒起来:“姜變!逆贼!”
他死死地盯住牢门外那人,目眦欲裂:“父皇选的人是朕不是你!你谋朝篡位,你才是得位不正!”
“可倘若,他知道,原来大哥不是因病而亡,而是你亲手害死的,”牢门外,火盆中跳跃的烈焰映了满墙,也照见新皇那张神情淡漠的脸,“你说,他还会不会选你?”
他看向牢门内,那永嘉皇帝姜寰一身龙袍早在大军入城当日,便被谢若飞扒了下来,他头发凌乱,胡子拉碴,因为每晚接连不断的梦魇,他早就瘦成了皮包骨,眼窝深陷,像是被姜變的话刺中,他猛地几步过来,拖着沉重的锁链,他双手握着牢门,神情狰狞:“难道他会选你吗?姜變!你不过是一个异族女人生下的低贱血脉!姜家的江山,怎么能交给一个血脉不正的贱种!”
“你在父皇眼里,从来都是一个贱种哈哈哈哈哈哈……”
烈焰在姜寰眼中疯狂跃动。
姜變知道他在嘲讽他,也在道出一个事实,但此时的姜變却没有发怒,没有失控,他甚至很平静,一道牢门之隔,他轻抬下颌,睨着姜寰:“二哥,孩子才总想着要糖吃,我已经过了那个年纪,不会再心存盼望,自然也就不会失望。”
立在姜變身后的李酉忽然一抬手,一人上前打开牢门,随即数名侍卫立即涌了进去,将姜寰死死按住。
“放肆!朕才是天命所归!是正统!”
姜寰一边挣扎,一边嘶吼,却挣脱不开这些人的手,他后背抵在潮湿的墙壁上,一双充血的眼死死地盯着那走入牢门中来的姜變。
姜變在他面前蹲下,看他胡子拉碴的样子,有一瞬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你也这么看我……”
姜寰多么熟悉这种眼神啊(),父皇曾这样看他?()?『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母后也这样看他,就连那个冯玉典也敢这样看他。
大哥明明已经死了,可是这些人的眼神总是让他觉得,从大哥死去的那一日,大哥的魂灵便永远纠缠在他的左右。
“你一点也不像大哥。”
姜變冷冷地凝视他:“大哥宅心仁厚,上对君父,下对臣民,他都无愧于太子之位,可你呢?大哥与你一母同胞,你们才是至亲兄弟,姜寰,你为何害他?”
“亲兄弟?”
姜寰揉捻着这三字,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他的声音又陡然阴寒:“他若是把朕当做亲兄弟,就不该去查庆元贪腐!他铁了心地查,让周昀那个该死的东西几次三番地查朕,是他抓住朕这个亲弟弟的七寸不放,是他一定要将这桩贪腐案闹大,闹到父皇面前!”
“因为有他这个好太子,父皇从不正眼看朕,连母后也总要说朕不如大哥,他们都瞧不起我,大哥也瞧不起我!”
姜寰低低地笑:“明明朕才是他的亲兄弟,可他却偏偏跟你这个贱种亲近!”
姜變神色一沉,猛地一拳狠狠打在他脸上。
姜寰嘴角破损,吐出血沫。
“这是我替大哥打的。”
姜變活动了一下手指,他目光冷沉沉的,看着姜寰:“你总是觉得别人瞧不起你,连做了皇帝,也总是疑心底下的臣子是否瞧不起你,你想向他们展示你作为皇帝的无上权力,所以你用谕令,用杀戮,想要使他们惧怕,使他们顺服,可你越是紧攥你手中的权力,这权力却如流沙般从你指缝流出,你是不是很费解啊?”
“姜寰。”
姜變看着他:“若你没有杀大哥,我也不会有这样一个机会讨伐你,若你没有残害贺皇后,贺家在禁军神驹营中任职的贺家二郎也不会顺势反你,若你不曾猜疑谭应鲲,硬要召他回京受死,禁军枕戈营的徐太皓也不会反你,若你不曾对雨梧起杀心,若你没有不顾郑鹜反对一意孤行,弃整个东南于不顾,郑鹜也不会与五城兵马司合谋,放我大军入城。”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你亲自种下的恶因,所得的恶果,是你姜寰让我这个异族女人生的血脉坐上这皇位的。”
这番话,比任何言辞都要来的锋利,它深深地扎入姜寰的胸口,翻搅他的血肉,他浑身气得发抖,双眼赤红:“不!他们都是乱臣贼子!他们跟冯玉典一样该死!是你和他们一起,篡夺朕的皇位!”
“连你母后也是乱臣贼子吗?”
姜變言语淡淡:“我登基当日,刘太后在金銮殿中亲口承认了我这个皇帝。”
“她,她……”
姜寰浑身一震,忽然又笑,他眼中落泪,喃喃着说:“她原本就没把朕当成亲儿子过,她心里只有一个儿子,只有大哥是她的儿子,她是在报仇,是在给大哥报仇,她恨不得朕死……”
姜變抬眼看向李酉,李酉立即从怀中掏出一粒药丸来,几
()名侍卫将姜寰死死按住,李酉掐着他的下巴,硬生生将那药丸塞到姜寰口中,逼他咽了下去。
李酉一松开手,姜寰便用力地咳嗽起来。
昏昧的火光中,姜變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当年喂我毁神志的药,也是这么喂的,今日,我还你一粒‘鬼神莫问’,这是从陈宗贤那儿拿来的。若大哥没有死,我也不会与你争,我从前跟你争,只是因为我不想死,而我现在跟你争,是为了大哥,还有那些因为你的多疑,你的猜忌而枉受冤屈的东宫旧臣,也为了那些从来没有被你在乎过的流民百姓。”
“有人曾跟我说,谁都可以瞧不起我母妃赐我的骨,我的血,但我不能这么对她,也不能这么对我自己。”
姜變双眸锐利而明亮,他瞥着被按在墙边上的姜寰:“天下百姓不会在乎我是不是一个异族女子的血脉,他们只会记得,谁才是一个好皇帝。”
“而你姜寰,永远不会明白。”
李酉等人簇拥着姜變朝甬道外走去,也许是那一粒“鬼神莫问”起了作用,姜寰在牢门里忽然又哭又叫,癫狂至极:“大哥!我没想让你死……我以为,我以为那药最多让你病着,让你查不了案……我没有想杀你!我真的没有……”
甬道尽头,姜變看见一个人跪在那里,待他走近,那人便抬起脸来,那是一副惯常谄媚的模样。
但姜變看着他,半晌,道:“马山,你当年为何放走朕?”
都以为当年救他的,是东厂那个姓魏的千户,可事实却是,当日李酉是亲眼看见马山将那魏千户的尸首放入牢房中,将他替换了出来。
姜變曾以为马山这个人很好懂,曹凤声还在时,他唯曹凤声与曹小荣马首是瞻,上赶着认宦官做亲爷爷,曹凤声死后,他又立即倒戈刘吉,做刘吉的狗腿子。
但刘吉的狗腿子,又怎么冒险会放走他?
“臣可以是曹督公的人,也可以是刘督公的人,但臣真正的主子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陛下。”
马山仍然是一副狗腿子的标准笑容。
姜變浑身一震,连头皮都在战栗,他知道,马山此时口中的“陛下”未必是他,也未必是姜寰,也许是……
可真的会是吗?
景宁元年七月底,由先太子之死一案牵扯出庆元贪腐旧案,经大理寺彻查,当年庆元盐政官员贪腐一千万两白银的旧账,乃是杜元恕谎报。
当年庆元巡盐御史周昀查实贪墨数目实为三百万两,而这三百万两之中,半数都进了当时的皇二子姜寰的口袋,为阻止周昀再查下去,陈宗贤与王固炮制周昀借查贪之名,行贪污之实,残害庆元盐商钟家全家性命之大案,陷害周昀,使周昀一家十三口人在汀州全部被斩。
杜元恕将三百万两谎报为一千万两,是莲湖洞针对白苹洲。
陈宗贤杀害钟家全家性命陷害周昀,则是白苹洲针对莲湖洞。
八月初,庆元盐商纲总花懋入京作证周昀查贪数目四百万两属实,景宁皇帝姜變下
令,为前庆元巡盐御史周昀平反,抄没陈宗贤、王固、庆元布政使丁冶家财,不入国库,而全数还给庆元盐商,以弥补他们当初给朝廷上缴的一千万两。
以花懋为首的几位庆元纲总却推辞不受,只盼新皇将其充作军费,平定内乱,安抚天下流民。
八月初秋,细柳与陆雨梧一行人回到燕京,柏怜青与杨雍领着紫鳞山护山弟子在蟠龙瀑布迎接。
见杨雍与柏怜青都有伤在身,细柳问道:“禁军围山了?”
“是啊小山主,”
柏怜青缠了夹板的右手挂在胸前,“真是好险,还好我们听您的话,早撤出山去了,不然可真让那永嘉皇帝屠了山了!”
“既然早撤了出去,怎么还这样了?”
细柳见她胳膊受伤,那杨雍则是腿受了伤,手里住着根竹杖。
杨雍说道:“当日新皇大军包围了紫禁城,我们猜到那永嘉皇帝也许想从乾元殿通往紫鳞山的密道逃走,所以便回来抓他个正着。”
姜寰身边不是没有真正忠心的,单那刘吉的东厂番子便有不老少,杨雍与柏怜青为了拦住他们,也经历了一场恶战。
“辛苦你们了。”细柳对他们二人说道。
“山主哪里话。”
杨雍忙俯首,又看向细柳怀中的罐子:“山主怀中这是……”
“老山主的骨灰。”
细柳低眼,说道。
“什么?玉山主她……”柏怜青的脸色瞬间变了,她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细柳怀中那个漆黑的陶罐,好一会儿,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早该知道的,玉山主先前传信给我,问您的消息,从那以后,就再无音信了……”
柏怜青的眼睑红了。
苗平野的坟墓就在后山,细柳将玉海棠与他合葬在一块儿,又在墓碑上,用细柳刀刻下她的名字——程芷絮。
惊蛰动也不动,看着墓碑上新刻的名字,他想起锦屏山,想起那些从山崖上滚落下来的碎石。
乌布舜与雪花、舒敖就站在一边。
“孩子,别难过,”乌布舜看着细柳,说,“芷絮活着的时候,总是因为自己肩上的责任而感到痛苦,她如今其实是解脱了。”
后山草木茂盛,各色的野花开遍山野,几只蝴蝶掠过碑上,舒敖的目光追着它们远望,说:“在我们苗地,我们信奉人的□□会死,但灵魂是永远不会死的,嫂嫂和大哥只是换了另一种方式活着,只是我们看不到他们。”
细柳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面前的墓碑,她知道,生离死别,在姨母与师父之间已经不存在了,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陈宗贤残害庆元盐商钟家满门性命,陷害周昀,勾结外敌,结党营私,桩桩件件,皆是重罪,是死罪,新皇大军入城的当日,陈宗贤便被李酉亲自带人捉拿,押入诏狱,如今大理寺清查旧案完毕,经由内阁议定,判陈宗贤、王固,以及庆元巡抚,庆元布政使四人,以及一干牵连其中的白苹洲官员五日后一同处斩。
至于那最先掀起那桩庆元盐政贪腐案,谎报贪墨数目,行党争之实的杜元恕,哪怕他早已不在人世,景宁皇帝亦下令削去其子孙在桂平莲湖洞的所有荫泽,抄没全部家产。
除了杜元恕,还有更多当初插手此事的莲湖洞人被大理寺审查,被问罪。
陈宗贤在诏狱中听闻这道旨意,却低声笑起来:“党争是禁不了的,哪怕没有白苹洲,哪怕没有莲湖洞,还会有其它什么洲,其它什么洞,人都是这样,一个人的能力有限,那便结合更多人的利益,为了不同的利益,人们始终要争,始终要斗,这是人欲,是本能,是烧不尽的业火。”
“你既然知道人欲乃是无尽业火,又为何要引火烧身?”
牢门外,架子上烈焰灼烧,曹小荣方才宣读完旨意,听见这道声音,他回过头,只见那身穿银灰色圆领袍的年轻公子被一众侍者簇拥而来。
“小陆大人。”
曹小荣笑着作揖。
“曹掌印。”
陆雨梧朝他轻轻颔首。
牢门内,陈平就待在陈宗贤身边,警惕地望着外面那陆雨梧,而陈宗贤的神情却异常平静,他对上陆雨梧的目光:“你就没有人欲?”
“没有人欲,便不是人,而该是圣贤,是神仙。”
一道牢门之隔,陆雨梧看着他:“诚如你所言,世上大多人皆因利益而分分合合,党争也许根除不尽,如同天总会下雨,只要下雨,这世上再清澈的江河也会浑浊,天生万物,相生相克,黑与白从来都并不泾渭分明,我也不求那个。”
陈宗贤冷冷地凝视这个过分年轻的后生:“那你求什么?”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陆雨梧声音沉静:“我只求守住自己,不偏不倚。”
“天真!”
陈宗贤猛地站起身,束缚他双手双脚的镣铐发出森冷的声响:“陆证天真了一辈子,如今换了你,也是一样的天真!圣贤之道,教化于人,可这些放到官场当中却并不适用,凡是当官的,哪个口头心头不念着那些道理?可你猜他们是为什么念着那些?因为圣贤书是踏脚石,是青云梯!”
陈宗贤抬起手来:“圣贤之道从来不是被捧在手里的,而是被人用来踩的!当官的想踩它,那些还没入仕的秀才举人哪个不想踩着它往上爬?”
陈宗贤低低一笑:“何为圣贤?石阶而已,只有傻子才会入心!”
“你不曾入过心吗?”
陆雨梧定定地看着他。
陈宗贤猛然一滞。
“我曾听我祖父说过,你年轻时在地方上做官,爱民如子,当地的百姓都称你为青天,后来你得赵籍赏识,才从地方上到了燕京。从农人之子到一国次辅,至今你也不过才五十来岁,哪怕你妻弟在江州勾结乡绅以天灾造人祸,兼并百姓田地,江州父老也无一人疑你,他们以为你被你妻弟蒙蔽,以为你被你妻子蒙蔽,他们不知道你那所谓贫瘠的,长不出好苗的田地里埋着数不清的银子,不知你清苦的
表象之下,实则欲壑难填。”
“你可还记得自己是从何时开始,眼中只见方寸,只有白苹而无天下?”
“难道你们莲湖洞中只有一个杜元恕?难道要我放开手,任由你们残害我白苹中人?”陈宗贤脸颊上经年的伤疤颤动,“难道要放任这朝野上下皆成你莲湖洞的党羽吗?那我白苹出身的士子还有什么出头之日?我从来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朝廷,为了天下大局!”
“什么大局?”
甬道尽头,纷杂的步履声响起,一道清越的女声随之而来。
银饰碰撞的清音响起,陆雨梧转过脸,盆中烈焰跳跃,映照那紫衣女子腰间银饰雪亮凛冽,而她身边,则还有一个黑衣少年。
细柳走近,与陆雨梧相视一眼,随后她看向牢门内:“为了你所谓的大局,失妻失女也在所不惜是吗?”
一句“失妻失女”,犹如利刃般,骤然狠狠刺入陈宗贤的胸口,他眼睑一抖,干裂的嘴唇也颤动起来。
“陈宗贤,你可知我是谁?”
细柳一双冰冷的眸子凝视他。
陈宗贤抬头,目光却落在她身边的惊蛰身上,定住了,仿佛再也不会挪动了。
惊蛰亦看着他,抿紧嘴唇。
陈宗贤的嗓音透着沉沉暮气:“我老了,忘性却没那么大,若早知今日,我无论如何都要先杀了你。”
细柳淡声:“你不是曾经威胁过侯之敬,让他杀了我吗?”
这一瞬,陈宗贤猛地将目光挪到她身上,他脸颊的肌肉细微抽动,牵连着他凹凸不平的疤痕更加狰狞:“你……”
“在成为细柳刀的主人之前,”
细柳手指摸着腰侧的刀柄,她对上陈宗贤不敢置信的目光,“我叫做周盈时,我爹是前庆元巡盐御史——周昀。”
“不可能……”
陈宗贤踉跄往后退了两步,那陈平连忙扶住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他死死地盯住细柳:“绝不可能!”
可是,陈宗贤看着她那双清冷的眼睛,一股深寒却顺着他的后脊骨往上不断地爬,他忽然想起玉海棠对她的奇怪态度。
他嘴上说着不可能,心中却像是被一块巨石压住,压得他喘不过气。
“噌”的一声,刀光一闪,牢门锁链落地的刹那,细柳几步跨入牢门中,惊蛰见状,下意识地喊了声:“细柳!”
牢门内,陈平猛然挡去陈宗贤身前,袖中一双纤薄的寒光闪烁,骤然抵住细柳的刀锋。
昏黄的火光中,
惊蛰双手抓住牢门,看清陈平袖中探出的东西,赫然是一双短钩,那双钩有些独特,钩背开了锋,打磨得十分纤薄,如细线一般,却十分坚硬锋利。
“……是你?”
惊蛰瞳孔陡然紧缩,他嘴唇发颤,紧紧地盯住陈平:“竟然是你?”
细柳垂眸瞥了一眼陈平手中这一双短钩,她运起内劲一刀擦过短钩,侧身刺向他腹部,陈平的功夫并不像他从前所表现出来
的那样平庸,但因为李酉先前重伤了他,他并不能利落地躲开细柳攻势,此时,一枚飞刀破空袭来,正中他肩骨。
陈平吃痛,踉跄后退,后背抵上墙壁,惊蛰快步奔入牢门中,一手猛按陈平肩骨中的飞刀,陈平不由痛叫起来:“啊啊啊啊啊!”
惊蛰眼眶泛红:“陈平你说!我爹是不是你杀的!”
飞刀上的毒,令陈平浑身无力,他握不住双钩,也抵抗不了,只能感受到那枚飞刀深深扎进他的骨肉当中。
“是我让他杀的。”
陈宗贤的声音忽然响起。
惊蛰一瞬看向陈宗贤,他脸颊的伤疤丑陋极了,惯常会梳理整齐的头发也乱蓬蓬地披散着,惊蛰看着他,心中升起一种仿佛自己从未认识过他的错觉:“……为什么?”
陈宗贤垂着眼帘,并没有看他:“他是先太子的近卫,他插手了汀州的贪腐案。”
“那你为何不连我一起杀了?”
惊蛰松开陈平,几步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衣襟:“你为何不杀了我?你不是喜欢斩草除根吗?你不是这么对细柳的吗?你为什么不也这样对我?”
陈宗贤松弛的眼皮一动,他终于抬起眼,看向面前这个双眼通红的少年,半晌,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仅有一个女儿,没有儿子,看见你那么小,我也不知道为何就动了恻隐之心。”
“恻隐之心?”
惊蛰忽然笑了两声,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似的,他愤怒道:“因为你的恻隐之心,所以我这么多年来便一直在对一个杀父仇人口口声声地唤着恩公!陈宗贤!你不亏心吗!”
“我父亲的尸骨在哪儿?你告诉我在哪儿!”
“在汀州白石岭,和你师父在一处。”
惊蛰指节发颤,一下松开了他的衣襟,他眼中泪意模糊,颤声:“连我师父,你也……”
“他知道的太多了。”
事到如今,陈宗贤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了,他眼底只有深深的疲倦。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惊蛰哽咽地嘶喊着,从怀中摸出飞刀,却对上陈宗贤那双眼,这么多年,他记得父亲的仇,却记不清父亲的模样,很长一段日子里,是这个人在用慈蔼的目光看着他,给他选最好的布料做衣裳,总让他去府里吃饭,给他钱买零嘴,管教他,关心他。
可偏偏是这个人,杀了他的亲生父亲和师父。
两条人命沉甸甸地压在惊蛰身上,让他喉咙发哽。
“我对你不好吗?”
陈宗贤问他。
“在我心里,”陈宗贤看着面前这个浑身紧绷犹如拉满的弓弦般的少年,“我早就将你当成儿子一样了,我从没想过要害你。”
“别说了!”
惊蛰吼道。
他紧紧地攥着那枚飞刀,锋刃划破了他的掌心,鲜血汩汩流淌,而他浑然不觉,他只是往后退一步,又退一步。
这时,陈平想要趁机跑到陈宗贤身边,然
而他才一动(),细柳的短刀横擦过去▅()▅[()]『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割破陈平的脖颈。
陈平捂着鲜血淋漓的脖子倒下去。
细柳转身踢中陈宗贤的膝盖,他倒下去的瞬间,细柳手握双刀,刺穿他手腕,刀锋在血肉中一转,狠狠碾碎他的筋骨。
“啊啊啊!”
陈宗贤嘶喊出声,脸颊的伤疤更加狰狞,他双眼陡然布满血丝,而惊蛰看着这一幕,他紧紧地攥着飞刀,闭起眼睛,眼泪顺着眼睑无声滑下去。
陈宗贤浑身颤抖,他看着细柳,又去看牢门外,始终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的陆雨梧,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陆雨梧皱眉。
陈宗贤笑得呛得心肺生疼,他猛咳了一阵,嗓音嘶哑极了:“陆雨梧,你以为你老师就清白吗?”
陆雨梧脸色骤变。
陈宗贤又看向细柳,干裂的唇绷出数道血痕:“周盈时,你是周盈时……”
“那你可知,还有一个人的手上,也沾着你爹的血?”
外面天色青灰,忽然下起了小雨,郑鹜被永嘉皇帝姜寰拘在内阁里久了,他与蒋牧二人又三番四次遭到断水断食的对待,他的身体一下子垮了,自新皇登基至今,他一直在家中养病。
家中只有几个老仆,都不多话,郑鹜一个人在书房中坐着,自听见细柳与陆雨梧去了诏狱的消息,便让人摆上来两盏茶放着。
他面前摆着一卷翻开的书,但一盏茶的工夫过去,他仍然盯着那一页出神,没有要翻页的意思。
“老爷,小陆大人来了。”
外面,老仆说道。
郑鹜堪堪回神,反应了片刻,抬头:“只有他一个人?”
“是。”那老仆低声应道。
很快,老仆将陆雨梧请进了书房中,外面雨声沙沙的,郑鹜抬头看他,他身上沾着湿润的雨露:“我以为,细柳姑娘也会来。”
陆雨梧看向案几上放着的两盏茶,他的声音裹了一分哑:“您知道她是谁?”
“知道。”
郑鹜点头。
“一直知道?”
“一直知道。”
书房中陡然一静,陆雨梧转过脸来,窗外淡薄的天光映照他那张苍白秀整的面庞,他抬手握住茶碗,指节却骤然收紧,茶碗一下摔在地上,“砰”的一声,四分五裂。
“既然您早就知道,那您为何不告诉我!”
陆雨梧喉咙发紧。
“只有她忘记自己,所有人都忘记周盈时,她才可以被允许活下去,为了保下她,无论是玉海棠,还是我,都必须守住这个秘密。”
郑鹜坐在书案后,徐徐说道。
陆雨梧想起周世叔的《茏园手记》,想起杨雍从明园旧人口中探查到的消息,他发现自己竟然从来都不了解自己的老师:“我从前竟不知,原来老师您与周世叔相识,非但如此,您还与先太子来往过,是吗?”
郑鹜唇边浮出一抹苦笑:“我
()本是一个将死的罪官,除了你祖父,便是先太子赏识我,我原本已绝了再仕之心,但先太子贤明仁厚,对我这么一个下过大狱,一身功名尽数被革除的罪官,竟也礼贤下士,三请四请,我是因为先太子的缘故,才会与周昀相识。”
“当年因为一个杜元恕,庆元那桩贪腐大案闹得太大了,非只是盐政官,还牵连了庆元数名盐商,因为先太子的授意,周昀查得极深极狠,牵连官员无数,直到钟家出了事,先帝与先太子在乾元殿争吵过后,先帝便将先太子禁足东宫。”
窗外雨雾朦胧,郑鹜侧过脸望向庭内:“那时,先帝秘密召见了我,我一介布衣,他偏偏召见我。”
“那个时候我便知道,这桩案子该结束了,不能再查下去了,而案子要收尾,必须要有一个收尾的人,我知道,钟家全家的死,是针对周昀的一步棋,他是用来收尾的最好人选。”
“周昀伏法,钟家冤案平息,庆元盐政贪腐案的那一千万两银子的帐,也可以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沉下去,没有人再去追究,也没有人敢去追究。”
“为了让先太子从此案中抽身,所以我必须推周昀出去,也是那时,我与陈宗贤相识,陈宗贤自以为所有的一切都掌握在他手里,可他却不知道他无论怎么搅弄风云,他本身仍旧是鱼,先帝才是那个在岸边俯瞰一切的渔夫。”
一千万两白银是杜元恕谎报,钟家满门性命乃是陈宗贤亲手所害,这一桩桩一件件,先帝都看在眼里,但他沉默,但他故作不知。
冷眼相看。
因为西北需要这一千万两的军费,因为达塔人死咬着博州边境不放,一旦粮草供应不上,一旦战马补给不及,边境就会被外敌破开一道口子。
周昀拼却性命不要,一定要查清这桩案子,从一开始便不是先帝乐意看到的,先太子一定要在这件事上辨个黑白,也不是先帝想要的。
郑鹜再度看向几步开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从那么小小一个孩子,长成如今这般芝兰玉树的学生:“周昀给我写信,那一千万两银子已经全部成了抗击外敌的军费,谁也追不回来了,谁也不能再追,为了让先太子从这桩案子里及时抽身,也为了大燕,他可以做那颗棋子,但请我……保住他唯一的女儿。”
“他担心侯之敬抵不住压力,果然侯之敬抵不住陈宗贤的施压,将周盈时救走,却又在南州变了心意……”
郑鹜叹了口气:“所以我去求先帝,玉海棠也去求先帝,玉海棠千辛万苦找来蝉蜕之毒,才终于让先帝松口,愿意留她一命。”
“但我知道,玉海棠也知道,若不是周昀以身殉道,在先帝心中算个忠臣,哪怕有蝉蜕之毒改变周盈时的容貌,将她变成另外一个人,先帝也绝不会留她。”
先帝虽体弱,心却比常人要冷漠,那是一种常年身居高位,在高处深寒的冷意中锻造出的冷血。
“就算周世叔什么都明白,就算他什么都甘愿,那么老师您就可以做那个推他出去的人吗?”
陆雨梧看着他,他眼
睑泛红:“是因为这个(),祖父才不要您再做我老师是吗?是因为这个?()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祖父才不许我与您见面吗?”
到今日,陆雨梧终于读懂祖父深邃而复杂的用意。
郑鹜无法反驳,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说:“秋融,这世上的光明,一半是用黑暗去成就的,记得我与你说过什么吗?我这一生唯一的念想,便是开海禁,杀倭寇,通贸易,一味的闭锁口岸,只会让我们离整个世界越来越远,这世上所谓的桃花源,实则根本不是什么安逸宁静之所,桃花源里的人,是落后的人,是无法抵御风云变幻的人,只要它存在于世上,而外面的人终有一日会找到它的所在,征服它,占有它,再是什么净土,也都将变为焦土。”
“为了这个念想,我要辅佐贤明的君主,先太子便是那个贤主,为了保护他,我不介意自己半个身子站在黑暗里,也不介意牺牲任何人,可我料想不到……我料想不到他会忽然去世,我更想不到,他的死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郑鹜想起永嘉皇帝姜寰,又想起陈宗贤,他想起在他还没有成为大燕首辅之前的某个夜晚,那时陈宗贤正因江州蝗灾一事而身处风口浪尖。
是他亲口对陈宗贤说的那句:“守宫求生,则断其尾,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然后,陈宗贤抛出了他的妻女。
郑鹜以为自己清楚陈宗贤的一切,就如同先帝总是静默地注视着陈宗贤的一举一动一样,但无论是先帝,还是他,都被陈宗贤狠狠摆了一道。
先帝失去了他最看重的儿子,而郑鹜失去了他真心侍奉的明主。
“这么多年,”
郑鹜忽然听见陆雨梧的声音,他抬起眼帘,看向那身着银灰衣袍的青年,他衣襟洁白,那双眼睛中有失落,有恍惚,他说,“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祖父瞒我,您也瞒我。”
郑鹜心中一刺,他一下站起身来:“秋融,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唯一的学生,你祖父亲自将你托付给我,我……”
“我祖父对我说过,只要存一颗无愧的心,我走的这条道便是光明道,我知道老师您的念想是什么,我也不是没有想过,若有朝一日可以与您一起出海,去见识大千世界,那该有多好,”陆雨梧说着,轻轻摇头,“可是老师,为什么是你呢?为什么你的手上也沾着周世叔的血呢?”
外面还在下雨,沙沙的声音很轻微,陆雨梧没有撑伞,走出郑府大门,他一抬头,便看见那个紫衣女子坐在檐下,她双手撑在地面,仰着脸望向那片雨幕。
好像儿时,她心里难过的时候,总是会这样。
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人也不理,自己一个人坐着望天。
大约是听见步履声,细柳回过神,转过脸看见他,他浑身湿漉漉的,乌黑的发髻沾着水珠,一张脸也是湿润的。
早秋的风吹动他银灰色的衣摆。
细柳看见他眼眶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红了,泪意湿润他的眼睛,细柳愣了一下,她一下站起身,正要走近他,却见他几步过来,将她紧紧
()地抱住。
她手掌抵在他胸膛,张口:“陆……”
“对不起。”
他忽然说。
细柳动作一滞,她稍稍侧过脸,只能看见他衣襟底下一截冷白的后颈,他依旧抱着她,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哑声道:“圆圆,对不起……”
他的眼泪滴落。
他并未将话说完,但细柳却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陆秋融。”
细柳唤他,回抱他,她的声音很平静:“是我爹甘愿的,从那句‘臣不受,盼君安’我就知道,他是自己甘愿的。”
“陈宗贤以为他除掉我爹,他便从此平步青云,可他错了,我爹的死也困住了他,他说我爹是弃子,其实,他也是一颗棋子,真正下棋的人,不是陈宗贤,也不是你的老师。”
是已经不在人世的先帝。
是难以为继的西北军费,是外敌的步步紧逼。
细柳伸手扶住他的肩膀,随后用手去擦他的眼睛,就像小时候一样,她的动作不够轻柔,将他薄薄的眼皮擦得红红的。
他湿润而浓密的眼睫微垂,自始至终看着她。
他从怀中取出来一封信,说:“这是当年周世叔寄给老师,想让老师给你的。”
细柳看着那陈旧的信封,她愣了好一会儿,才伸出手去接,这封信从来没有人拆开过,上面的火漆仍在。
她拆信的手细微地抖。
里面只有一张单薄的信纸,青灰的天光落在纸上,映照一行墨字:
“盼儿如春草,年年岁岁生。”
细柳握着信纸的手骤然一紧,可她又很快抚平纸上的皱痕,她眼眶忍不住潮湿,陆雨梧看着她,将她重新抱进怀里。
“我没有哭,我不像你。”
她的声音带着细微地哽咽。
“嗯。”
陆雨梧抱着她,望向檐外烟雨,轻声说:“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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