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成蟜的话,郑国的眼睛里出现了一股无法说出口的哀伤。
身为韩人,他当然是希望韩国越来越好。
否则,他也不会在韩王让他入秦的时候,便欣然应允。
以一介水工的身份,从事根本就没有接触过的间者,虽说在秦多年什么作用都没有起到过,只是埋头修渠,可是那朴素的情感,做不得假。
李斯坐在凳子上,在心底分析完两个人的对话,决定主动开口,帮成蟜留下这个人,同时不违背秦法,又能够帮到自己。
“在下乃是楚人,与先生一样,在秦多年,常常思念家中亲友,挂念楚国故土,而今已将家人接来,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能到达咸阳。”
既然是为了帮成蟜把人留下,李斯便也跟着成蟜一样,称呼郑国为先生,以示尊敬。
他没有在意别人的眼光,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楚国曾经地广千里,甲士百万,可上至楚王,下至官吏,皆奢靡成风,朝中奸邪作祟,谄媚之风盛行,楚王远离忠臣,阻人良言,不管百姓疾苦,不问敌国战事,不听忠臣劝谏,以致国都数陷,蜗居寿春。
这样的楚王早就不把楚人当作是他的子民,而是他和那些贵族享受作乐的工具和牲畜。
斯是楚人,可以为了楚人去死,但绝不会为了楚王的享乐去送死。
再言韩国,曾经也是劲弩甲步天下,是能够赵魏相争的天下强国,而现在呢?
韩国已经成为天下最弱,然韩王仍不思变强,不图国事,每日作乐,于新郑王宫内如同一具行尸走肉一般,悄然等死,他不知道韩国还有像先生这样的韩人,在期盼着,在等待着。
楚国、韩国真的无药可救?
斯以为,不然。
韩国宗室韩非,乃是斯同门师兄,秦王不过是读了他几篇文章,便笃定此人乃是当世大才,想要揽入麾下,而韩王坐拥这样的臣子,又是如何对待的呢?
是排挤,是不信任,是疏远,这样的韩王如何护住韩国,这样的韩国如何护住韩人?
先生心系韩国,师兄韩非心系韩国,而最应该心系韩国的人,却闭上了眼睛,你们所有的呼唤,以及期待,都将会石沉大海。
秦国灭楚,楚人无罪,罪在楚王;韩为秦郡,韩人同样无罪,罪在韩王。
先生在秦修渠,自然知道秦国军功,即便是出身贫寒,也能够通过耕战过上好日子,而韩人在韩王之国,就算是死在战场上,朝堂之上的贵族们,也不会多看一眼那些为他们卖命的韩人。”
成蟜就那么安静地躺着,闭着眼睛任由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
听着李斯的话,让成蟜找到了以前坐在教室里上课的感觉,在昏昏沉沉几欲睡,更何况现在还是躺着,就更容易睡过去。
偏偏这样的大道理,结合了韩国的实情之后,最能说进郑国的心里。
他就算是有心反驳李斯,可是事实如此,郑国又没有信口胡诌的本事,重点是要脸!
而且山东六国说得最多的,无非是虎狼之国,虎狼之君。
可是,虎狼之国,虎狼之君,却不失信于民,有功必赏。
在秦国生活了这么多年,秦国什么样,秦王什么样,郑国亲眼见过,远比韩国内部的传言,更加能够让他信服。
反倒是,自诩礼仪风雅的山东六国,说的都是好听的话,做的都是些鸡鸣狗盗的事。
“大人所说,都对。”
郑国心有所动,却始终不愿意迈过心里面的那道坎儿,看向躺着的成蟜,恳求道:“公子,还请给我一些时间考虑。”
成蟜睁开惺忪的睡眼,看着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李斯风轻云淡,泰然自若地坐着,他来秦国目的很明确,完全没有任何心理负担,或许正如他所说,又或者他是单纯地为了个人发展。
总之不会让自己陷入纠结,即便有所纠结,也会很快找到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郑国和他比起来,就显得很拧巴了,韩国确实不好,想把家人接来,又坚守着心中的那一条线,不愿意越过。
“先生长途跋涉返回咸阳,就进王宫见了王兄,还没有好好歇息过吧?”
“你先回去歇息一番,回头写下一封家书,交给李斯,让他出使的时候,帮你送到家人手里。”
像郑国这种拧巴的人,就差一个台阶下。
成蟜让他下决定,他肯定会左右为难,所以成蟜生出了新的主意,为了秦国未来的水利事业,郑国必须安心留在咸阳。
“多谢公子,在下就先告辞了。”
家书?
郑国神思恍惚,入秦这些年,除了头几年回过家书,之后就再也没有写过了
如今成蟜再次提起,更加深了他思念之情。
他恍恍惚惚地从位置上起来,走出去几步后,想到一事,转过头来,说道:“公子,黑石带回的那件信物,已经交到了王上手里。”
看着郑国离开的背影,李斯心中疑惑丛生,扭头看看成蟜。
公子在屯留遇险,返回途中遭遇追杀,却把吕不韦的信物送到了郑国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