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哥,这不可能啊?搞错了吧!”
先不说夏明朗是个十乘十的同性恋,就算不是,也万万不愿对乘客下手。
“十月15日HZ124号班机,北京飞华州,有印象吗?”王彦博调整了坐姿,靠在了椅背上,双手环抱于胸前,审视着夏明朗,“没搞错,投诉生效了。”
“这不可能!”夏明朗斩钉截铁。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又没说是你的孩子。”王彦博怪里怪气地噎他,心道叫你刚刚不好好听我说话,“有一位女士向你要了杯水,你拖了好久才给她?”
作为一家被Skytrax评选为五星航空的公司,华航在硬件上拼不过财大气粗的中东土豪三大航,在地理位置上也不占优,全然是凭着跪舔式的服务质量,在国际上享有盛誉。华航奉行着“一分钟原则”——即必须在最快的时间内为顾客提供相应的服务。
“我有点印象,”夏明朗极力在脑海中搜索,“她是在起飞前最后的安全检查时,问我要的水,当时要起飞了当然不能给她,不符合规定啊王哥。平飞后我就给她了。”
“她当时有表现出不满吗?”
“好像有一些,但我道了歉也解释了原因,她也没说要投诉啊。”夏明朗有一种被碰瓷的无奈。
王彦博撇了他一眼,不满道:“都飞了三年了,你还这么没有眼力见儿?!乘客不高兴,你怎么不当时就和乘务长反应?
夏明朗有理讲不清,本就憋屈,看着阴阳怪气的王彦博直想揍他,面上还是强忍着:“对不起了王哥,我这事儿办的不漂亮。可这和她怀孕有什么关系?”
王彦博不耐烦地翻开了文件夹,扔给夏明朗:“自己看吧。”
字儿夏明朗都认识,连在一块儿,就很魔幻了——
因乘务员夏明朗(工号:3221840x)未满足乘客沈女士的要求,故耽误了乘客及时服用避孕药的时间,致其怀孕。详见附件。
这锅也能让我背?夏明朗一脸震惊,不可思议地猛的抬头看向王彦博:“这投诉也能生效?”
“当然了,你晚了半个小时才给她水,什么水要拿这么长时间?别管什么规定不规定,你连乘客生没生气都察觉不出,要我说,你就应该趁早……”
夏明朗坐在那里挨训,却早已走神。他气得直咬牙,倒不全是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投诉,他气王彦博这混不讲理的态度,也气自己的无能为力,要混在这个圈子里受这份委屈。
他又想起几年前,少年意气风发,站在领奖台上,接过一枚枚做工粗糙的金牌,队友在台下振臂高呼,吹着口哨,他们笑着跳着拥抱他,揽作一团。
他又想起那些年早上五点的晨跑、晚自习后的训练,迎着朝阳,伴着星光,一夜又一夜的安眠。
那时考试,按成绩分考场,监考老师身后飞过一张张小纸条,作弊拿来的答案也都是错的。
……
那都是他再也回不去的从前。
离开总部大楼的时候,夏明朗低着头,不再理睬那一声声热情洋溢的“早上好”。
薄薄的积雪抗不过冰冷的日光,被踩的湿漉漉、脏兮兮的。倒是个万里无云的天气,夏明朗抬头,只见干枯的枝丫毫无章法地切割着晴空,一派颓唐。
夏明朗觉得自己太窝囊。日光耀眼的不像话,烫的他眼眶发热。
辞职的念头从未如此强烈。
可他的人生似乎并不是一道道选择题,也没有十字路口。笔直的单行道,层层迷雾,不见去路,不见来路。
他需要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
站在病房的门口,夏明朗觉得世界有点讽刺,他最最畏惧的地方竟不知不觉间成了个避风港。
“哥哥你来啦!”见到夏明朗,小月开心地从病床上坐起身来,她的眼睛都笑弯了,扬起的嘴角旁有两个大大的酒窝,眉眼间与夏明朗有几分神似。
她的笑容总有治愈的能力,让夏明朗将烦心事抛到脑后。夏明朗挨着她坐到病床上,目光柔和:“我有点事来晚了,”又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妈妈去哪了?”
“不要捏我的脸啦!都变大了!”小月一巴掌拍开了夏明朗的手,佯装生气的嘟起嘴,“妈妈去和医生聊天啦。”
夏明朗揉了揉她的头发,说:“这么漂亮的小脸儿才捏不大呢!那你自己做什么呢?”
“我乖乖看书呢,你上次买了那么多书,根本看不完!”小月指了指床头放着的《小王子》,也不知道看懂了几分。
“真乖!今天该做检查啦,一会抽血可不要哭,听到没有。”夏明朗眨了眨眼,诱哄道,“听话的孩子有糖吃。”
“妈妈说好孩子都不吃糖,哥哥你为什么要带坏我!我才不会哭呢,我都9岁了不是小孩子了,都习惯了呀,不怕痛!”
夏明朗一阵心酸,握住了小月的手:“小月最棒了,最厉害!”心里却道,哥哥宁可你会哭会闹,别这么听话懂事,只要你健康平安。
他厌恶他的工作,可是薪水摆在那里,没办法。他没有路。
夏明朗高中毕业的那一年,小月还不到六岁。他们当时也不在华州,是在个邻省的城市。
暑假中的一天,夏明朗收到了华州体大的录取通知书,一家人高高兴兴的,商量着晚上去哪里庆祝。小月叽叽喳喳的,一会说要吃麦当劳,一会说想吃肯德基。
“这孩子,就喜欢吃些垃圾食品!你哥哥考上大学,咱吃点好的!”爸爸心情好,说什么都乐呵呵的。夏明朗从小就不爱学习,谁想到跆拳道练得还行,比赛也获了些大大小小的奖,靠特长生也算有大学上了。
小月不高兴了,又突然眼睛一亮:“幼儿园的小丽说有一家新开的饼店,可好吃了!”
“饼有什么好吃的!”妈妈总是板着脸。
“可好吃了!”小月着急的直跺脚,“上面还有火腿肠呢!还有叫什么芝士!”
夏明朗听不下去了:“说的是披萨吧?新开了家必胜客。”
“对对对!就是叫这个!”小月扑上来抱住夏明朗,直往怀里钻,撒娇道,”哥哥我们去吃必胜客好不好嘛!”
夏明朗宠溺的拍了拍她:“当然好啊。”
一家人换好衣服准备出门了,妈妈站在玄关,抱怨:“小月这孩子,怎么这么慢,在屋里墨迹什么呢!”
夏明朗长得高高大大,却还是少年心性,喜欢家里最亲他的妹妹,最烦他妈妈有意无意的唠叨:“别说了您,我去看看她。”
“小月,怎么还不出来?”夏明朗边说边推开了卧室的门,“换好衣……”话音夏然而止——
白色的大理石地砖上,一滩鲜红的血。小月站在边上,吓傻了,她嘴角带血,哆哆嗦嗦地带着哭腔:“哥哥,我怎么了……”话没说完,又哇的一声吐出血来。
关于后来的兵荒马乱,夏明朗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只记得医生拿着化验单说:“这是再生障碍性贫血。”
医生还问:“病人之前有没有出血的症状?”
妈妈先是说没有,又支支吾吾地说一直有些牙龈出血的小毛病,以为是上火。最后竟崩溃大哭,抓着医生的手说您一定要救救她,她才六岁啊……
噩耗总是接踵而至,上天最喜欢落井下石。
夏明朗家境小康,父母都是工薪阶层,再障有治愈的可能,小月的医药费也还能勉强负担下来。
可是家里总归还是来了片散不去的阴霾。
父亲开始喝酒,一瓶两瓶三瓶,45、52、60度。那天下着雨,他喝多了,走在路上任雨水冲刷,也不在乎。蹒跚趔趄,绿灯变了红灯,他还走在马路中央,大货车灯光刺眼,雨丝被照的亮晶晶的,像是无数个三棱镜。
那光线越来越近,“砰”的一声巨响,一个鲜活的生命消失了,雨带着血水,蜿蜿蜒蜒,流进了路边的下水道。
小月在病床上输血,还天真的问:“今天爸爸怎么没来啊?”
妈妈眼睛肿成个核桃,低头不讲话。
夏明朗也早不记得自己是不是露出来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爸爸啊,他太累了,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休息了。”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等小月养好身体,他就回来了。”
少不更事,最是幸福。
事后有保险,有赔偿。
可他们的母亲失去了丈夫,他们失去了父亲。
在那个蝉鸣声嘶力竭的夏天,夏明朗失去了他肆意的青春。